首页 -> 2006年第1期
赤橙黄绿青蓝紫
作者:朱 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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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死于一次车祸。
赤当年刚刚大学毕业,是报社记者,驻站于青海省玉树州。有一次,她随铁路局领导到偏僻的可可西里地区去慰问养路工,这是出活的机会,她希望拿出优秀的稿子。那些养路工多是养路工的后代,父辈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支援西北建设,把生命贡献在高原上了,其子辈继续在高原上贡献着青春。高原上天空地大,风多云幻,时时出没奇禽怪兽,就是看不到女人或男人。养路工要做的事并不复杂,也不十分累,就是寂寞。一天早晨,赤参加了一个领导与养路工的座谈会,结束之际,她发现李局长接到由几名养路工传递过去的一张纸条。李局长把纸条展开又合上,合上又展开,若有所思。赤看到局长走下主席台,走到她身边,把她叫出会议室。李局长近乎六十,是一个饱经风霜的养路工出身的人。李局长说:“把你叫出来,是想请你帮一个忙!算我恳请你。不过我们先商量商量!”赤爽朗地说:“可以啊!什么事情?”李局长说:“可能会让你为难,所以要先商量一下!”赤说:“告诉我让我做什么。”李局长说:“我的养路工都是非常好的,只是感到孤独。这里远离城市和乡镇,几乎看不到女人。为了看一看女人,他们有的坐火车专门从此站跑到彼站,有的已经三年不见女人了。有一个养路工传递纸条,给我提了一个要求,希望拥抱你一下。你还是一个姑娘,让你为难了。不过你是这里惟一的女的,算是我个人的恳请,帮一个忙。行就行,不行就不行。”赤确实有一点为难,甚至烧一下从脸腮燎到了耳根,不过她还是说:“行!”随李局长返回会议室,她感觉所有的养路工都望着她。李局长把赤带上主席台,庄重而缓慢地说:“谁的纸条,要牵记者的手?欢迎他站起来。”一瞬之间,简陋的会议室安静得只剩下门窗缝隙的风鸣云影,随之爆发了热烈的掌声。这时候,十几个养路工推出一个青年,他羞红着脸,迟疑不动。赤忽然脱下自己臃肿的棉衣,走下主席台,来到那青年面前。赤的临近使他手足无措,其他人也不推他了。赤便过去拥抱了他。在新的一浪掌声之中,赤感觉那青年的头靠到她肩上,身体颤抖。赤遂不禁紧紧拥抱了他,并轻拍他的背。松开那青年之后,赤朦胧地看到李局长在流泪,很多养路工都在流泪,尤其那青年已经完全哭了。赤转过脸擦她的眼睛,再转过脸,她看到养路工一个一个地在拥抱自己刚刚拥抱过的那青年。赤就过去拉住他们的手,向他们问好,而他们则久久围着赤。李局长最后问:“你们还有什么要求?”养路工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我们要老婆!”两年之后,赤在一次赴省妇女联合会途中遭遇车祸而死,享年24岁。
橙所在的纺织厂门口附近,总有一些卖饮食和卖水果的小摊,还有一位乞丐。那天橙未吃饭,只是拿了一个馍夹菜便匆匆从家里出来走向车间。不过在路上她还是没有胃口。她远远看见了靠墙而坐的老人,遂笑着过去把馍夹菜给了他。老人很惊异,因为他在这里还没有吃过完整的用袋子装着的饮食。橙发现了老人眼睛所流露的感激,从而产生了一个想法:每天给老人带一个馍夹菜。这很简单,也仅仅是橙的意愿。于是橙就每天给乞丐带吃的。她喜欢吃馍夹菜,她就经常带馍夹菜,不过有时候她也带馒头或烧饼,这是由于家里未做馍夹菜而已。偶尔几次,她忘了带东西,就在门口附近的小摊给老人买馒头或烧饼,总之不想让老人失望。乞丐在外,遇到的常常是鄙视和斥责,但这位乞丐却遇到了有人每天给他带吃食的好事。不过星期天没有好事,是由于星期天橙休息。星期一是老人特别紧张而兴奋的日子,他明白,如果星期一得不到一位姑娘给他带的馍夹菜或其他吃的,那么他的好事就可能永远结束了。不过他在星期一总是能够得到。父母知道女儿给一位乞丐带吃的以后,认同了女儿的行为,不过也没有给予鼓励,神态平平常常的,橙觉得这非常合适。很多同事都见过橙给乞丐带吃的,有的小嘴笑,有的大声笑,有的悄悄骂她病了,有的默默地点头。橙不管这一切,当她把馍夹菜放到老人怀里的时候,她永远是微笑着。一年之中,她也会在星期一到星期六的某几天向车间请假,但她却会安排朋友代她给老人带吃的。后来橙恋爱了,碰到她请假,当然就让自己的对象代她给老人带吃的。开始她的对象为难极了,觉得他一个男士做这样的事会留下一个空间让人做负面猜测,甚至丢脸。橙和他争吵起来,甚至提出分手,他拗不过她,还是答应代她带吃的给老人。橙吻了她的对象。在1992年6月的一个星期一,橙带着馍夹菜,然而她没有看见那个老人,询问小摊主,才知道为迎接市容检查,相关部门把乞丐及流浪者与残疾者全部用卡车拉走了。橙不知道把馍夹菜给谁,忽然泣不成声。那个乞丐在那天之后,永远从纺织厂门口附近消失了。橙死于难产而导致的医疗事故,享年28岁。
黄死于卵巢癌。
在高中二年级的时候,班上转学过来一个大脑袋大眼睛的男生,只是身材矮小,腿脚残缺,走路一闪一闪的。班上的学生早就自成体系,他边缘化,是漂泊者,不过他反应很快,聪明之极。放学以后,由于他走得慢,总是落在最后。有一天,他低着头一拐一拐地走着,黄飘然而至,出现在他身边。黄灿烂地问:“对班上熟悉了吗?”他不胜惊讶地说:“熟悉多了。”黄遂陪他一起走。他平常并不觉得自己慢,然而那天他真感到太慢了。他怕拖累黄,一急便走得汗水涟涟。他盼黄放下他,走自己的路。实际上黄陪他,他觉得一片辉煌。他孤独极了,多么渴望有人与他来往,多么渴望能打进集体之中,何况黄非常漂亮!那天之后,黄几乎每天陪他回家。有时候,在上学的路上碰见,黄也陪他。雨天和雪天,有坡的一段路滑得跌跤,黄还用手扶他。学生和老师不免用诧异的眼睛观察黄,然而黄一脸的坦白和快乐,久而久之,黄陪他便成了自然的事情。黄并不是恋爱。黄只是想,这个男生需要关心和帮助。不过对这个大脑袋大眼睛的瘸子,黄的行为显然成了他永恒的财富。他想起来就感动,并温暖。多年以后,他和黄工作于一个城市之中,他是一家大型国有企业的总工程师,黄当医生,彼此没有来往。有一年聚会,他向一个同学透露了自己的秘密,尽管他有地位,有钱,也可以有女人,然而他总是怅然若失,郁郁寡欢。问:“你希望什么?”答:“希望能对黄做一点什么,表达谢意,不过我知道黄什么都不需要,特别是不会需要我的什么。我还希望黄偶尔能陪我喝一杯茶,然而我明白这个意愿是非分的!”斯言辗转传到黄的耳朵,黄便打电话约他喝茶。他在茶苑见到了黄,人到中年,但他却依然感到一片辉煌。之后每过一月两月,黄便约他喝一次茶。他不主动约黄,是因为他害怕黄拒绝。实际上他也清楚,如果他约,那么黄肯定不会拒绝。黄患卵巢癌而死,享年38岁。
绿有一年从乌鲁木齐到陕西师范大学去进修,古都的文化遗产让她入迷,于是她抽空就看兵马俑与大雁塔。有一天绿登临钟楼,上上下下跑了一圈,饿了,便在大华饭店小吃窗口买包子。一个包子两角,绿拿十元买了三个包子,应该找她九元四角,但服务员却把三个包子和九十九元四角一并递给她。绿顺手接过,背身而去,只是脸涨得通红,心也跳得急速起来。按计划她在那天还想看一看大清真寺,然而意外之财打乱了她的计划,遂在钟楼附近乘车回大学去。在车上,她总是感觉有眼睛盯她,这使她不但脸继续涨得通红,而且不敢向两边看。从那天开始,绿就不敢离开大学,她害怕大华饭店的服务员在街上认出她,抓她。她还为自己当时的行为追悔莫及,一再谴责自己为什么当时不把多找的钱退回呢?她真的是寝食不安,坐卧不宁,就连宿舍的同学都发现她神情不对。终于有一天,绿把自己的心事透露给她的一个同学,并要同学陪她到大华饭店去退钱。绿的同学揽其脖子笑弯了腰,说:“我还以为你多占多贪了九十万元呢!”绿说:“那不吓死我呀!”她的同学答应陪她。在小吃窗口,绿依然脸涨得通红,她说:“对不起,我退回上次你们多找我的九十元钱。” 服务员莫名其妙,问她:“钱怎么啦?钱怎么啦!”绿遂把事情的经过解释了一遍。所有的服务员并周围的消费者,无不向绿投来赞许的目光。一个炸制麻团的服务员立即用纸包了一堆麻团递给绿,非让她带上不可。绿反复推辞,不过服务员一片诚心,甚至周围的消费者也劝她:“拿上吧,拿上吧,他们的谢意!”绿接住了麻团。这时候,绿的同学看见她热泪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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