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期
沉默,坚硬,还有悲伤
作者:塞 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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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也进一些私人贩卖过来的钢料。这些料经过验质人员验过、磅过之后直接开往料场。这样的料一般在晚上进入料场,通常是几大卡车,加长的那种。
有天晚上,师傅跟我说,呆会有几车料要卸,今天你去卸吧。
我很快上了旋梯。进了驾驶室,开了照明,摁下空气开关,车启动了。往下一看,料仓外站满了人,他们都仰着脸看着我卸车。
几盘下来,我就发觉根本吸不动,这哪是钢铁呀,分明有一半是石头。这料有问题,我知道事情严重了。立即切了电源,下了车。料仓外的那些人马上围拢来,其中一个跟我说,急什么,少不了你一分钱,还是老规矩,卸完给钱。
我说,这料质量有问题,不能卸,我得跟我师傅说去。我心里想,你给什么钱,我是国有企业的工人,拿的是国家的工资。那个人看我执意要走,只得拿出两百元交给我说,行了,行了,你快点上去卸完吧。
我推开了钱,要去找师傅。那些人在我身后骂,有毛病啊,装什么清高!是的,我一直是有毛病的,一直是,只是那时,我并不知道。
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听师傅说完,我惊呆了。原来验质的、磅房的都跟那些贩子串通好了,他们都拿了好处,每一个验质人员最起码不低于一百万的身家,这就是为什么验质这个工种这么吃香的缘故。天车工和磅房的呢,就吃那么一点剩渣而已,我们天车只拿一个卸车费。师傅说,这事由来已久,有很深的渊源,分厂的领导都难说是干净的。这事牵扯的人太多了,其实总公司的人都知道,要彻底制住,惟一的办法是不进外面私人贩子的货,这显然是行不通的,从正规渠道进的货,我们的炼钢炉根本不够吃。
我和师傅沉默相对。他,和我都没有评价此事,我们连一句愤慨的话都没有。我们知道,那没有用。
我捡起手套,重新戴上安全帽,返回了驾驶室,我一言不发,一盘一盘地把那些石头刮进了料仓,完了,下了车,我推开了那只递钱过来的手,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铁路的枕木上。我久久地想起师傅说的话,你就是拿了钱,也不要有羞耻感……这是两码事。
我的师傅,我知道,他也没有拿过卸车的一分钱。我跟他,有着同样的沉默和坚硬。我终于理解了这个男人的沉默,他跟料场上的那些人,有什么可说的呢?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在料场一直没有朋友。我的心里涌起一阵阵无法抑制的悲伤。因为这沉默,这坚硬。作为底层的小人物,我们知道恪守什么或者放弃什么,都不重要,但我们都这样做了,这跟高傲和伟大没有关系,跟什么人性纯洁也没有关系,而仅仅是——图个舒坦。有一种别扭,我和那个男人,永远也迁就不了。太累了,我在铁路上睡着了,醒来时,头枕着师傅的大腿,他的蓝色工装盖在我身上。
当我觉得,跟一个男人可以用沉默进行交流的时候,就会有一种美好的气息将我们笼罩。我们呆在一起,不说话,他修理他的工具,我看我的书,一种无须言表的默契把我们联系在一起。这种东西是甜蜜的。很傻的那种甜蜜。我们都等待着对方迈出那一步。
我只能是失败者。只能是。我连给师傅打饭、洗衣这样的事都做不到。我甚至连主动靠近他都做不到。谁愿意娶这样的女人呢?一个很好的朋友告诉我,用女人最本原的方法就能把事情办妥,她的意思无非是让我去引诱(或者是勾引?)我师傅,这对于我,太难了,我做不到,做不到……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后,师姐跟师傅的关系公开了,这是意料中的,仿佛是等着我亲手把事情弄成这样。我一定是有问题的,一定是。悲伤再一次攫住了我,我哭不出声。坐在屋里不停地写诗,写诗。这是多么没出息的人才做的事!
你是不会属于这料场的,你会离开这里。他这样跟我说。
我沉默着,如果不能跟他在一起,如果我们不能相爱,我还留在料场干什么呢?那么我,怎么面对料场对我说来是极陌生的地方,天车是极陌生的东西?他不再是我可以爱的人?所有这些不再是我的全部,我不再是它们的一部分?我的一生,如何绕开料场的这一切?我曾为它倾出了我所有的热情,我抱着自己瘦弱的肩膀,感到一种无法冲破的强烈性格将主宰我的一生。这是逃不掉的,我就好像看见了自己那薄薄的一生。
我离开了那个露天的钢铁料场。多年来,有多少次是因为这沉默和坚硬让我一次次离开,离开一个地方、一个事件、一个人和一段时光。广州、上海、深圳、北京、昆明、东莞、珠海,我还得漂往哪里呢?哪里才是尽头?这又是另一个主题,它同样令我沉默、坚硬,而且悲伤。
塞壬,公司职员,现居广东东莞。曾在本刊发表散文《爱着你的苦难》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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