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土城乡鼓舞
作者:雷平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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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父母的土地上,我有过沉醉的时光。1991年前后,在一篇题为《菜园》的散文中,我曾这么陈述:“我家的菜园在村子的西北角,胜天河(欧家营旁边的一条人工小河)在那儿日夜流淌,水声中长大的杏子树远远地将它围着。然后才是几棵老棕树,一棵核桃,三棵苹果和一棵樱桃。迎春花的藤子年年新生,年年蔓延,年年也都被编织,结结实实地将那一片葱茏在杏子树的圈子里又围一圈。马桑树扎成的小门上,铁丝早已生锈;各种树底下的菜蔬年年无收,只有树荫遮不着的地方,才有菠菜摇动着扇叶,才有青菜高傲得脆嫩,才有蜻蜓栖在萝卜缨子上像一个个小巧的风筝,也才有蚱蜢的长须扫过白菜的脸,才有蜜蜂躲在油菜的花蕊里誓死不出来,也才有雨前的蚂蚁搬家,小小的背脊上托着一团团白色的卵蛋往树底下跑,也才有花蜘蛛的小网子一次次被风吹散,或者一次次被锄头捣毁,又一次次重新拉起,捕捉一只只乱撞的水蚊子,也才有奇懒的菜虫把屎一索索地拉在菜脉上,也才有这个不同于凡尘的世界总是在有趣地组合着、变化着、消逝或新生着。”
我承认,我是一个生活的旁观者,从童年到现在,也许还得继续下去。
三
地势平缓之所,集体主义掌控灵肉之地,小生命贴着地表喘息的小舞台,可食的植物变幻人间美景的角落,欧家营抑或土城乡,作为它的养子,我也感到有些费解:它凭什么孕育出了以乐致哀的疯狂鼓舞?
给爷爷送葬的那天,总共有十六个跳鼓人,四人一队,共四队。一队是“座堂鼓”,即我爹那辈人三兄弟花钱雇来的;一队是“后家鼓”,是我奶奶后家的人带来的;一队是“亲家鼓”,是我远嫁他乡的姑妈带来的;最后一队是“家祭鼓”,则是由家族的人们凑钱雇来的。它们体现了鼓舞的四种拜祭方式和家族史中四支血缘的流向。尽管每支鼓队跳出的舞蹈内容上没什么差异,也一律的是男人之舞,男人悲烈极致的身体炼金术,但因来历各异而有着不同的性质。本家无鼓,悲何以幻变为乐?且在全村人心中就会有诸多的家族品德被抽掉;后家无鼓,铁打的一世婚姻,其质量就会遭到怀疑;亲家无鼓,繁衍史中的小小一环,极有可能出了问题;家族无鼓,则意味着一个家族丢掉了向心力,不能同悲,哪来同喜?不痛悼死,哪会有沸腾的生?反之,四支鼓队汇聚,昭示的则是一个家族集团的亲密与兴旺,大家都有信心在剧悲之中以乐致哀,以哀为契机,进一步打造出一个人人倾慕的黄金家族。
四支鼓队照例以鼓为步,行进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如果变一个视角,我们不是从送葬队伍中翘起头去看他们,而是站在利济河两边的田野上去看,四支鼓队,他们是在以最癫狂的肉体方式,引领着一支心胸激荡而肉身又定格在零度以下的白色人队。摄影术从来都是一门删繁就简的艺术,假如这时我们以它切起两个画面,一个只有四支鼓队,一个只收留送葬的人,我想,以我贫乏、空泛的想象,是绝对难以将它们联系在一起的。十六个男人的舞蹈,十六只筒鼓(不是铜鼓),十六个人,在四分之二拍“咚锵/咚锵/咚咚/咚锵”反反复复的节奏中,在利济河的河埂上,在滂沱的大雨里,直跳得泥泞往天上飞,把两边的树叶打得噼啪作响,以致于走在送葬队伍最前面的我的大爹,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一个泥人,他白色的孝衣、孝帕,再也看不见一丝白色;手中的宝瓶罐也溅了厚厚一层泥浆。同样,十六个人,十六只筒鼓,一次次地被泥浆糊住,又一次次地在狂野的动作中把泥浆甩掉。节奏单一,舞步重复,情绪却非常饱满,鼓人一体,十六个人分四队,相互之间,或舞老牛擦痒,或舞双龙抱柱,或舞喜鹊登枝,或舞仙鹅抱蛋,或舞狗添骚,或舞鲤鱼跳龙门,或舞大猴背小猴,或舞苦竹盘根,或舞蛇蜕皮,或舞童子拜观音,或舞猫拿耗子,或舞小牛拜四方,或舞公鸡啄架,或舞蛤蟆晒肚,或舞雪花盖顶,或舞蚂蚱亮翅,或舞黄莺齈食,或舞猴子捞月亮,或舞耗子抠油缸,或舞狮子滚绣球,或舞祈人上轿,或舞老鹰叼鸡,或舞花鱼抢水……咚锵/咚锵/咚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咚锵……
每一个舞者的身体中,仿佛都关着成百上千的野兽,它们一再地发力,暴跳如雷,一刻都忍不住了,前仆后继地决心冲破这皮肉栅栏;它们把舞者的每一根毛发、毛孔,每一块肌肉,每一寸皮肤,每根手指、脚趾、眼睛、鼻子、嘴(包括舌头、牙齿、牙龈)、屁眼、生殖器、耳朵、脚底、手纹……全都当成了突破口,狠命地冲击。这涌起于内部的力量,均匀地、强势地鼓荡着舞者,欲炸、欲裂、欲飞,惟有舞,惟有跳,惟有不停地释放,源源不断地把野兽放出来,抢食遍地的悲和飘满空中的哀。身体的高潮是恒定的,就像永不熄火的炼钢炉,只有当我爷爷的棺木落入地中,一切才戛然而止,一切又将回归原有的现场和秩序。
舞者身后的队伍,依然缓缓流动,人们说,它像一条白色的河,白色的,夹杂着黑色的哭。雨水没有停下的意思,使每一刻时光都布满了暮色。队伍行到通天的半路,孝子孝孙们一条线似的跪下,让灵柩在头上来回移动三次,所有的祈望,只愿亡人有皈依,灵位高矗,不要漂泊。之后,送葬的队伍就地解散,大路上只剩鼓队和加快了步伐的抬棺人,颠颠簸簸中渐走渐远,直到雨幕徐徐拉上。
四
没有丧事,土城乡的筒鼓是哑巴。
但似乎又没人视它们为禁忌之物,那些打破了的筒鼓,人们稍事修补,或做凳子用,或做米桶,也有人将鼓面的牛皮清理干净,将木箍子往屋后的地下一插,修起个不起眼的小水井。有鼓破了,就得做新鼓,一支鼓队四只鼓,缺一不可。做新的筒鼓,梧桐树的材质最好,重量轻,音色响,取一截,先解成板,再刨削成长约40公分,宽约5公分,厚约1公分的木片,用木楔或竹楔串箍为直径28公分左右的圆筒,筒里放几粒铁粒子,两头用最好的牛皮绷上。制作工艺更考究一些的,当木筒箍起,还要像法国波尔多的木匠制作葡萄酒桶一样,在筒中点一堆火,收尽木材中的湿气,然后又将其用酒水泡浸,让木缝死死地结合,然后再晒之以阳光。阳光晒过,再用木胶精心填缝,最后上几道木漆,使之可作镜子。当然,为了以防舞者忘我的大力击打而导致鼓身炸开,通常人们还会在鼓身上箍几道细钢筋或8号铁丝。但事实上,再坚固的筒鼓也一一被打炸,正如再优秀的舞者也避不开另外的舞者为他跳鼓的那一天。
鼓是好鼓,却不常跳,为此,当我四岁时迷上它,我就成了欧家营之后的岁月中每一个亡失者年龄最小的守灵人。孝歌沉沉,悲声苍茫,白色的纸幡令人意志变薄,纷飞的纸钱冷冰冰地明灭不休,特别是那暗夜里摆放棺木的灵堂,棺木下那盏蓝焰的过桥灯,它照亮的并非阳关道而是黄泉路……这样的场景往往令人避之不及,可我始终拒绝不了那上祭时分的鼓舞、招灵时分的鼓舞、发丧时分的鼓舞。咚锵/咚锵/咚咚/咚锵……鼓舞一起,土城乡所有的苹果树上马上就落满了尘土,土城乡所有的悲马上就得到了化解。没悲,真的没悲,当跳鼓人的肉腱子鼓起一团团火,当他们躬腰抱鼓,双脚右横移一步,左横移一步,向前跨一步;当牛形、虎形、鸟形、龟形、蛇形……轮番呈现,哪儿还有悲?乐,没命地乐,以死的方式乐,以葬礼的仪式乐,乐得心如槁木,乐得痛感全失。咚锵/咚锵/咚咚/咚锵……
有一回,一户曹姓人家发丧,时间选在拂晓,土城乡一片漆黑,欧家营也只有曹家的门前亮着一盏汽灯。为了看鼓舞,我在曹家的草垛里候了一夜,可是,当鼓舞跳起来,我却什么也看不见,尾随着一个个送葬的黑影,只听见黑暗处传来一阵阵鼓声和舞者跺地的响声。觉得无聊,靠在利济河边的一棵核桃树上就睡着了,醒来时,阳光照亮了大地,利济河的河堤上一个人影也没有。
雷平阳,诗人,现居昆明。主要著作有散文集《云南黄昏的秩序》、《普洱茶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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