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失语之痛
作者:骆晓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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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乡,就为了攒够学费让她们学到这样一些信息?甚至读书多年,都不会倾诉内心的苦闷,不知道如何了解自己,完善自己和认识自己,也不懂得如何在社会立足,如何获得自我的尊严。
我很严肃地告诉她不能这样向父亲要钱了,你父亲四十多岁了在浙江的一个小工厂抬上百公斤一桶的钢水,你应该学会自立自强。我不知道她的眼泪在诉说什么,是责备父亲没有能力供养她?是抱怨自己的命运?还是抱怨我们没有帮助她实现远大理想?究竟为什么哭呢?我才发现我在这一代农村打工者的后代面前,突然不知所措。她们在我们面前常常有一种十分冷漠的表情,让你觉得和她们无法沟通。她们不像我们记忆中的农村孩子,什么淳朴,什么乡情、亲情,什么知恩图报呀。他们这一代从童年开始,就不知道母爱和父爱,父母对于她们就是一年一张或者几张的汇款单,是生活费的提供者,她们不是正常的家庭中长大的孩子,他们被大众传媒的信息包围,而又恰恰缺少家庭、亲情和家教。她们对我们同样有一种不信任和排斥。她们不认为人与人是需要互相沟通理解的,亲人之间是互相关照的。按照我母亲的话来说,她们怎么像山里的野人的孩子?她们时不时地向我们表明,她们能吃苦,叫她们回来吃饭,她们说对吃东西是很不讲究的。比如她们鄙薄我们吃什么外面买的食物还要消毒和加热,好像她们能喝凉水吃生冷一类的东西,全凭能吃苦和不好吃就可以打天下了。她们可以做强做大(时下很流行这样的语言)。她们很难理解回家吃饭不仅仅是因为要填饱肚子,而是一种家人内部情感交流。
翻开一些报刊杂志,我感叹今天的作家怎么还可以闭门造车,将来自农村的小保姆、打工妹描写得如此“恋土”和“乡情”。她们在消费方面的信息量已经大大地超过了我们,她们动辄会感叹城里人的公交车太便宜了。她们在乡下读书,每逢周末回家坐的班车比城市公交车贵得多,城里的学生读书,学费怎么这么便宜?和她们交谈,我深感吃惊。记得有一次来寒潮,我让小姑娘穿了我的一件长棉衣上班,后来我问她,喜不喜欢这件棉衣,言下之意当然是想送给她,买回来穿过两次,还没有下过水的。没有想到的是,她说同事都说我知道今天要搞卫生,故意穿了件工作服来了。
又安静了几天。我女儿打来电话,说这一双小姐妹到大学区看望她了。女儿带这一对小姐妹到校区附近的高科技新区玩,到处转了转,我问女儿,她们说了些什么,有什么打算,是不是打算在高校区那边谋发展?女儿说,她们直说没有见到什么高房子,街上“奔驰”、“宝马”的高级轿车也不多嘛。比她过去在广东打工的某个城市差多了;直说乡下常有电话来,要她们站稳脚跟后再介绍几个兄妹到宾馆打工。关于她们自己如何创业如何发展的事情倒是没有多谈,女儿说只觉得她们那种说话口气大得很,很像是中央政府一级官员下来视察工作。
久久地,我对着电话筒,没有出声,我又一次感到对话和沟通的困难,我又一次失语。我眼前浮现出小姐姐的眼泪。在休息的日子她会来我家,我们在客厅开了个临时铺,好几次我都看到熄灯之后,小姐姐的脸上挂满晶莹的泪珠,这孩子常常在莞尔一笑的时候,流露出几分像我女儿的神情,让我不得不心疼她不牵挂她。记得有一天晚上,我和老H说,我不放心,我要到夜总会去看看。大冷的寒冬,大红的灯笼下,她站在夜总会的大门外,一袭大红色的旗袍,被寒风掀开了一角。小姑娘尽管冻得哆嗦,仍然有一脸的微笑招呼客人,虽说那种笑容让人一看便知道那已经成了一种职业训练,却仍然让我久久感到心痛。
“妞妞,明天你到虎跑工作室,那是我们大学的学生勤工俭学办的,做电脑图文处理业务,你可以跟着他们学学。”
“那我下了班再去,我业余学吧。”
为什么是业余?为什么不愿意放弃夜总会的礼仪小姐这一份工作?我不知道该如何去说服她。我再一次发现失语之痛,而且我无法判断是我的失语还是她的失语,才导致我们之间的无法沟通。我妈妈一再抱怨我不该惹了这样的麻烦,甚至当着她们的面说,不要把性病带到这个家来了。她们似乎弄不明白我们说“色情行业”、“性病”这些词的严重性。只是后来不大愿意上爷爷奶奶的家了。而我,我还能称得上是她们的监护人,是她们的长辈么?我们还能算一家人么?我还能给她一个家么?我自责,我扪心自问。
骆晓戈,作家,现居长沙。主要著作有《骆晓戈短诗选》、《性别的追问》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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