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3期
尤在惊惧中(外一篇)
作者:王 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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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十年前,走在马路上,湿润的海风吹着我少年时代的头发。那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年轻得可以变性, 因为我常常和漂亮的女孩儿耳鬓厮磨,却不涉猥亵。她们是那么柔软,当我从青岛天主教堂出来,一路走向海边,我感觉她们中的一个,一定穿着美丽的裙子等待着我。
她的裙子微微的湿润,当我走近她,裙角刚好拂过我的手臂。就这样,我幻想着,走到他身边。这时候他轻轻的叹口气,声音非常小,刚好给我听见了。
他一只手拿着雨伞,雨伞很鲜艳,斜支在地上,仿佛拐杖。奇妙的惊吓出现了,我站在他面前,感觉我是一枚别针,而他是一只五彩斑斓的蝴蝶,我绝对不能动,因为我感觉自己正在把他固定在一个画面里。
我平生第一次看见这样的人,他很不年轻了,但穿着极度妖艳的女装,脸上化妆很重,神气中带着一股悠悠然藐视一切的气概。他身材细长,头发卷曲,眼圈发黑,看我的时候,没有表情,仿佛看的是空气。如今我已经长大成人,回忆起来仍然觉得我见过的狂人虽多,却没有哪个能与他的气度相比。
我感到害怕, 因为他比我认识的女孩都美。这是一种来源于视觉和性神经的恐惧。他是不可侵犯的,我是未发育成熟的,而她们是什么已经不重要了。
少年时代的我经常很可笑地夸张自己的男人气。因为我当时聪明灵秀,所以被选去当小演员, 受到男性同伴的猜忌。为了证明自己的气概,我和有名的小流氓打架,我当着大家的面,对漂亮的女孩说脏话。见到他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所奋力夸张的,真正是不堪一击。
他的样子仿佛告诉任何人,他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世界的一个中心。
有很多根经线和纬线在跟随着他的影子移动,并染上他的色彩。这就是传说中的两性人吧,我回忆起一次在同学那里看的外国录像,感到头脑中长期不理解的东西就在眼前简单而炫目地呈现。我感到真正的恐惧,我想让一个超人般的女性把我抱在怀里。
那时候,这种人怎么生存,怎么敢于如此嚣张地走上街头,这我现在都无法回答。如果是在封建社会,他也许是我们青岛地方官的男宠,如果我见到他,也许会说,相公,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也许他会对我微笑。
快活
个人习惯问题。有时候突然醒过来,我会花几分钟时间想我到底在哪里。人的一辈子在激烈回忆中,就是短短的几分钟中的几个孤立的地点罢了。青岛、北京、新华社、密苏里、新港,然后回到海淀、北京、青岛、纽约,然后又是新华社——它们像是刚刚印刷出来的明信片,漂浮在空中,等待着几个角度和一个半透明的玻璃罩子,把它们固定在某一个瞬间。
我的个人习惯是,确定了自己所处的位置之后,给她打电话,告诉她,我在地球上离她最远的地方刚刚睡醒。很快我走进一个爱情故事,而故事梗概就像我脚下的地板木纹,收缩着,带着长久沉默的痕迹,和轻微的变形。电话之后,我会开始考虑问题。
问题是快活日究竟应该在哪一天,快活两字对我有特别的意义。很多年前,我打开父亲的日记,看到有一天只有一行字——“我真快活啊”。我看了一眼这行字,感觉心脏被一根针刺了一下,仿佛刺我的是一只飞翔在我体内的热带蚊子,给我的感觉是直接的,从内往外的对痛痒的警觉。我父亲从来没当我的面说过这句话。
我曾经故意试探他,我把眉毛一扬,说,“我真快活啊”,然后热切地注视父亲那张冷峻的脸。结果和我想象的一致,父亲的脸上没有变化,眼睛里光彩一现而过,分解开来,是惊讶,转而怀疑,然后是轻蔑,最后是对我的年轻无知表示理解。
后来我打开了我哥哥的日记,看到了类似的东西——“我今天真快活啊”。“今天”两个字很给我启发,快活可以用天来测量。我琢磨这句话很长时间,到底是什么事情,能让一个人在日记上只写这么一句话,而且以后的日记里也不加任何解释,这对看别人日记的人的好奇心是一种折磨。所以,从那以后,我不但再也不看别人的日记,而且自己也不写,因为我只想写一句——“我快活”——足够了。
现在我每年都有一次快活日。突然一天醒来,我就会对自己宣布,就是今天,什么都不想,完全快活,世界大同也好,黄金时代也罢,天人合一也行,总之只要快活就是了。几年前的一天,我兴冲冲地拉着一位认识了多年却从未染指的少女上床,脑子里只有快活两个字,心字旁仿佛就是我的狂跳的心,水字边好像也在喷射,带着我身体里流动的激情的速度。然后感觉到自己脱离了自己的身体,深深陷入一种不生不死的境地。女孩告诉我说她已经连续有多次高潮了,然后把脸贴在冰凉的墙上,让我继续。在我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她正眨着眼睛咬着我的手腕。我说,咬就必须出血,否则就别咬啊,然后我突然问自己,我在哪里,女孩一声不响地用力,咬出一点血,我马上对自己宣布,刚刚天亮,快活日开始了。我从床上跳下来,像打了兴奋剂一样,飞速地穿衣服,飞速地出门。
去新华社工作以后,我在飞机上开始了一次快活日。飞机上有红酒可以喝,我趁空姐没注意,拿了一瓶,结果很快就喝醉了,飞机一到洛杉矶,我就糊里糊涂出了机场。当时是傍晚,满眼都是深色皮肤的墨西哥移民,太阳昏黄而温暖,我站在马路上喝着血一样的酒,上衣口袋里揣着绿色的机票和深红色的护照,结果没按时去纽约,而且还把提包给丢了。
回国后给家里打电话,父亲说,去美国没学坏就好。我笑笑,我才出了几天的差而已。后来,我给哥哥家打电话,哥哥说,去美国没学坏就好。我说,我的坏可都是跟你学的啊。没想到两年后我真出国生活了,而且很快就学会了家人不能接受的作风。
在国外我有时看看中文书,有一天翻了一本山东剪纸艺术家吕胜中的书。
书里有一部分讲的是西北某地的奇异风俗,名字居然叫“快活”。当地居民每年会举行一次盛会,其间有大量的商业交易和人情来往,最后是“快活”。由当地选拔出来的最优秀的年轻人组成的十几人的团体,在痛饮之后,接受群众的欢呼赞颂。然后他们一对对的走进轿子。出来的时候,每个人的前额上都狠狠地嵌着一样家伙,比如锤子、斧子、菜刀……已经凝固的血环绕周围,青年们的脸上是肃穆的表情。看着介绍文字和照片,我心里再度出现很多年前的感觉——“我真快活啊”。但很快我睡着了,我梦见几个人在说他们很快活,但我怀疑自己是在做梦,为了检验我是否真在做梦,我让他们每个人的前额上都出现一把利器,果然,如我所愿。于是我知道我是在做梦,因为我在梦中使用了虚构,而虚构可以是一种检测手段。从那以后,我想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快活一定是跟血有关。检验标准是,做梦不算,用虚构可以检验血的真假。
我父亲一定是把哪个人给废了,查年月,他感到快活的时候是“文革”期间,一定有一场武斗,一定有个特别骄傲的年轻人给我父亲废了。而我哥哥是拳击运动员,他感到快活的原因一定是他被一个更厉害的人给打趴下了,没错的,一定是这样。哥哥说他只输过一次,但拒绝透露细节。我想,那人一定是干脆利索地给他放了血,手段之高超,令我哥哥的感官大受刺激。
我的猜测能不能算虚构,这我不知道。但我又痴长一岁,我不准备打架,也不会自残肢体,我也不想和处女上床,我也不想让谁咬得我涂药水,我也不想去抱着邻居家的大狗互相抓。我在美国东部刚刚醒来,打电话之后,看看自己的血管,里面静静地流淌着血液,而它们突然变成鲜艳的绸缎,飞出我的身体又盘旋在我的周围,让我懒得虚构任何个人经历。
王敖,博士生,现居美国。曾发表散文、诗歌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