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基于日常生活的联盟
作者:武藤一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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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村建设在日本有一个非常悠久的历史——大概就是四十年前,在日本已经有比较多的人在谈乡村建设。这是一个什么样的背景呢?就是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出现很多新思潮。这些新思潮不是自己跑出来的,而是由于当时整个日本局势和全球国际局势应运而生的。当时出现了全球局势的大动荡,包括了全球的学生运动,也包括当时中国的“文革”,越南的越战等。这些都是一些很大的政局的动荡。在这些动荡里面,很多人尝试以不同的方式来思考或行动。可以简单地说,这是一个全球激进化的年代。当时在日本,从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的时候就出现了很多对现代化的反思。这种反思我们在日本的说法和中国也是类似的,就是我们分开说“开发”和“发展”,认为“开发”更多指的是有大企业、政府的支持,垄断了某一种发展,也得到了很多这种现代化、工业化的好处。例如要建核电厂的时候,整个的论述就是大企业或大财团的说法,比如说:要渔民放弃捕鱼的权利,但是没问题,因为会给予现金补偿,补偿之后就不用当渔民了。好像很多事情都可以用钱来解决。
当时这些发展引出了社会上很多关于污染和环保的议题的提出。在那个年代,整个日本的社会是大家都热烈拥抱一种主流的想法,就是可以有一个经济的大发展。所以每天在街上,在很多地方人们都在说我们可以怎么怎么发展,我们的经济的数字可以怎么提高,包括我们的国民收入可以今年增加百分之十,明年增加百分之十二……就是很多很多这种热切的期待,期待着经济的增长。但是同时,社会很多问题也都暴露出来了。
当时整个社会的主流是欢呼发展,但是也有人不接受这种想法。这些是比较边缘的人,例如有些农民或渔民,有一些比较大的反抗行动。最有名的例子是成田机场的农民斗争。当时政府忽然做了一个决定,把东京外郊用来建国际机场,整个过程也没有和农民说,所以农民就拒绝。他们成立了很多的妇女队、青年队、老年队来抗争,他们的说法就是:这是我们祖先的土地我们是不卖的。这场斗争一直持续了三十年,直到今天。今天如果大家坐飞机到东京成田机场,你会发现飞机要绕很多的路,因为中间很多的地,还是农民在耕种,还不能把它完全收过来。当时的这场斗争就引起了全国的注意。这些农民不仅是说要保卫他们的土地,不只是一个抗争,同时也发展出一些新的想法和新的哲学,他们用的方法是非暴力的方法。政府要把他们驱赶出去的做法是非常暴力的。一下子几千个警察就开进去,而且除了警察还带了很多钱想收买他们,但是他们不愿意这样就放弃他们的土地,他们就用了一些非暴力的抗争方法。老人在地里挖些隧道,自己钻了进去,他说如果你们推土机过来推的话,因为下面是空的,会塌下来,就是说你们要收这个地,就先把我们埋葬了,我们死了,你再把我们的地拿走吧。妇女则用一些锁链把自己锁在树上或其它的地方。当时他们提出的说法是,这个土地对我们来说并不简单是一种生计。因为当时他们抗争了很久,抗争的时候政府愿意给的赔偿越来越高,所以如果他们只是很简单的卖了那块土地,拿到的会是非常不错的赔偿,他们以后的生活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但是为什么他们还要这样抗争,他们的基础、他们的理念是怎样的?当时也有很多年轻人做很多的讨论。他们提出了一个概念,就是把土地的“地”跟“土”分开,他们说“地”是一块一块的,你可以把它切割,然后你把它一块一块的卖了,但是这个“土”不能卖,这个“土”是我们的祖先在这里用汗水浇灌着的,它是我们对我们的生活、我们的历史的记忆,这些记忆就存在于“土”中,这个“土”之所以这么肥沃,因为我们的祖先一直以来都在这里生活,这个不能卖出去。对他们来说这个土地不是一个可以拿来买卖的财产,而是他们整个精神的所在,正是这种精神支撑了他们的整个抗争。
当然,我们也看到日本社会当时的一个大的趋势,就是农业被边缘化,整个农业变成只不过为城市人口提供大米、蔬菜等等食物的一个手段。所以当时日本社会很多人都愿意跑到工厂里,在三井等大的企业里面当工人是非常光荣的。当时整个社会的主流思想是一种“工业中心”的思想,这也是整个日本建国的一个主导原则。但是成田机场的农民就抗争了,拒绝这种潮流!他们有一个非常有名的思想家和作家叫前田俊彦,曾经在成田机场的抗争中说:“稻米并不是农民种的,农民只不过是在田上工作,是田让稻米生长,并不是我们种稻米。”他们有很多传统的想法,他们的生活和文化是和整个土地及自然相结合的。这种哲学就非常批判这种“发展”,因为这种“发展”说你可以随时破坏土地,你可以把它卖了,卖的时候你可以有利润,可以得到很多的好处,而且这种利润是可以量度的。但是农民说这样不行。
日本整个环保的运动不是从城市开始的,而是从农民——特别从边缘人——开始发动的,在他们的推动下改变了关于消费的概念。他们反对吃垃圾食品或工厂生产的食物。日本有一个很大的消费者合作社的运动,产生了很多新的观点和视野,主要的驱动力不是利润,而是人与人之间直接的对话和环保的基础,有机农民和城市消费者直接的联合。七十至八十年代是这个非常大的运动的发展时期,有些消费者合作社的会员有几十万甚至一百万,是非常大型的。他们尝试在城乡的民众中间发展一种新的、直接的关系。建立这种城乡的联盟,需要两个方面都做出很大的努力。日本有个叫三好村的典型,消费者和生产者经过一个很长的讨论和相互接受的过程,到最后他们签定了一个协议。消费者说“你们生产什么,我们全包下”,就是说不只是农民要承担风险,消费者也要承担风险。这就是我们设想的这种民间联盟,它不仅是消费者和生产者的关系,也可以包括不同的群体。我们平常看到很多的政治的联盟,一般都是因为大家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共同的敌人消失之后联盟就崩溃了,但是刚才说的民间的这种联盟,它不是以有一个共同的敌人为他们的基础,而是基于他们的日常生活。但是生活也包括了我们要走出一个新的不同的社会,这个社会也包括了各种社会关系,是一个全球化的社会。我说的这些并不是我的一个梦想,我只不过尝试描述一些已经发生的例子和经验。我们可以通过这些可能性,看到我们可以创造怎样一个不同的世界。
武藤一羊,学者,现居日本东京。有论著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