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在霹雳中奔跑
作者:夏 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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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把姐姐从炕上揪起来,厉声喝叱姐姐,她想知道的问题是谁使姐姐的肚子变大的。
父亲终于把经常扔在我头上的烟斗砸到姐姐的头上,父亲也挥手打了姐姐一个耳光。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姐姐没有哭,她背转身脸朝墙,任凭父母亲的拳头和训斥暴雨一样倾泻在她身上。
父亲把一盘麻绳丢在姐姐的脚下,父亲说:“你去死吧,老子丢不起人呢。”
姐姐没有看那盘丢在脚下的麻绳,她的脚踩过那盘麻绳,向屋外走去,姐姐的身影在洞开的门前消失。母亲追出去,但是没有追到,母亲疯了一样到处去找姐姐,到河边,到废弃的厂房,到堆满沙土砖石的工地,但是没有姐姐的身影。母亲担心姐姐是寻死了,但是等她在后半夜回到家的时候看到了姐姐放在桌上的一封书信。那并不是遗书,那只是姐姐用来要求母亲理解的信件。
我想我能猜到姐姐的肚子是怎样变大的。
那时姐姐跟着街道一个女理发师学手艺,和姐姐的理发生涯同时开始的是姐姐的恋爱史。
父母亲出去工作的时候,家里就剩了姐姐,我不去读书的时候也会留在家里。我看见有一个男人到我家来找我姐姐,那个男人个子很高,也很瘦,但是他的长相还是英俊的。那个男人趁母亲不在家的时候来看姐姐,但那个男人姐姐并不喜欢。通常他们只是站在几米之外的距离说话,姐姐说话的态度也不是多么热情。郑永贵来的时候,姐姐的态度就不一样。姐姐会跟他拥抱在一起,姐姐返身坐在郑永贵的腿上,双手环抱着他的脖颈。她会把自己的舌头伸到郑永贵的嘴里让他吸吮,他们两个就这样亲热着,时间会持续一个下午。在父亲快要回家的时候,姐姐就结束自己的游戏,让郑永贵离开。
我帮助姐姐进行着她的恋爱游戏,姐姐经常带着我参加各种聚会,一起去礼堂看电影。我看见很多人的注意力并不在银幕上,在电影里的李玉和被日本宪兵严刑拷打的时候,在观众席里的男女青年嗑着瓜子吃着糖果,悄悄说话,他们的脚下到处是他们吐出来的果皮。姐姐经常把我安排在她和一个男青年之间,他们相互隔着我说话,我的在场使他们的表达半隐半现,暧昧含混。
我想姐姐的肚子是郑永贵搞大的。在见到郑永贵的时候姐姐就变得娇柔无比,而郑永贵注视着她的眼光充满了爱意,这是我能看见的。我看不见的是姐姐和郑永贵睡在一起的时候。奇怪的是当时我对那样的时刻并不好奇,我觉得那是自然的,而父亲和母亲的暴怒则是反常的。
我不能总是伴在姐姐身边,因为有一段时间,姐姐夜夜回家很晚。
我在睡醒来一觉的时候还看到身边姐姐睡觉的位置空着。在一条大炕上,我的左边是哥哥、弟弟,右边是姐姐。父母在另外的房间住。
我记得有一段时间我右边的位置总是空着。经常是在后半夜被姐姐开门的声音惊醒,我看见姐姐和屋外的月光一起进来。姐姐摸着黑洗脸、洗脚、脱衣服,然后爬到炕上,钻到被子里,姐姐不言不语,枕着手臂仰面躺着,眼睛发亮地想心事。
姐姐的心事我大约能猜得清。有一天,我在姐姐的被子里看见过一本叫《生理卫生手册》的书。
我随手翻看了一下,那些内容是一个农村赤脚医生应该掌握的全部知识和技术。我的注意力停在生理卫生的部分。我第一次从书上看到对人身体的描述。人,在书里被分解为男人和女人,我看见被绘画出来的彩色的男人和女人的身体,骨骼、肢体、内脏、器官。
看见这本书,我就能猜到姐姐心里发生的变化,甚至我能判断出姐姐做的事情。我想,姐姐是和郑永贵发生了男女关系。这是她被父母亲暴打的最真实的原因。
人为什么对性爱那么惧怕呢?这是我在那个时候产生的疑问。
我在外屋,我听见里屋是母亲的哭泣和父亲的哀求。
这样的哭泣和哀求持续了两天两夜,我感觉自己的饥肠如同倒尽米面的布袋。我饿极了,但是母亲根本顾不上我。这一天母亲不再去矿井做工,她一直在惩罚甚至在折磨父亲。
母亲是真正悲伤的人。在她下矿井的时候,不仅是姐姐的肚子被人搞大,还有就是父亲在那个时候有了相好。我没有见到过父亲的相好,我只是记得有一段时间我经常会被一种声音惊醒,那是父亲翻越院门的声音,有时候他是出去,有时候他是回来。但是我不知道父亲在做什么。
姐姐知道。因为有一天父亲跟姐姐要她手腕上戴的手表,那是姐姐最心爱的东西,姐姐把手表从手腕摘下来递给父亲的时候,察觉到父亲表情的变化,那是一种心怀鬼胎的表情。姐姐跟我说:手表肯定是送给了哪个女人。因为父亲在收起手表的时候跟姐姐说:不要告诉你妈。
母亲还是知道了。在她下矿井工作的时候,父亲和另外一个女人在一起。
生活成了一团乱麻。上梁不正底梁歪,这是母亲咒骂父亲的话,我看见母亲在捍卫自己的爱情和婚姻的时候,凶猛如兽,母亲斗志坚强,气势如虹,她决心打击父亲使他为自己的出轨行为付出惨重代价。在我记忆中温良隐忍的母亲亮出了凶猛的一面,她甚至用指甲抓破了父亲的脸,她不容许父亲睡觉,不容许他吃饭,逼他承认错误保证永不再犯,永不再跟那个女人来往。我看出来母亲是以死捍卫自己的爱情和家庭,母亲不能允许父亲对爱情的背叛。
对成人的世界我真的没有办法理解。他们的爱情、仇恨、幸福和悲伤是那样的脆弱易变。
在我的家庭结束战争的时候,我看见气息奄奄饱经重创的父亲和神情悲戚心如枯槁的母亲。
这是一个意外的插曲。我想姐姐会感激这个插曲,因为她由此而获解脱。至少母亲已经难有精力顾及姐姐肚子里的孩子,而父亲,因为爆出来的婚外的情感,他已经失去了管教姐姐的权威。
在母亲母狮一般凶猛地剿灭出现在家庭中的情色的时候,我的爱的情感不可遏制地生长起来。
我怀着隐秘的好奇和冲动,把我看见的人体生理部分心惊肉跳地看了一遍。我记住了那些内容,也记住了它们的名称。那些人体彩色的图画就这样印在脑海里了。
姐姐躺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就感觉到身体的悸动和战栗。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抖动,心和身体一起抖动。姐姐那时在跟一个女理发师做学徒,姐姐的身上经常会沾着客人的头发茬回家,那些头发茬有时会从衣服钻到肉里。姐姐在睡前,有时候她会感觉头发茬扎在肉里的刺痒,姐姐叫起我给她找那些扎进肉里的头发茬。那一天晚上,我在姐撩起衣服的背上帮助姐仔细寻找扎在肉里的头发茬,我突然就意识到自己身体的颤抖。姐姐嘎嘎嘎地笑着,她觉得我的手指在她的背上滑动的时候,感觉奇痒难耐。我把找到的几根头发茬交给姐姐就像交出战利品。姐姐说:好弟弟,这回好了。姐姐叫我睡。我钻到被子里,枕着枕头,但是我睡不着。因为我看见了姐姐的乳房。我感觉心惊肉跳,不知道是快乐还是难过。
这是我在成长中所遭遇到的第一次战斗。在内心里,甚至在精神的疆域中,我跟自己作战。我的蒙昧的心灵因为某种发现开始觉醒。我开始了自己对人的认识,对男人和女人的认识。让我难过的是促使我觉醒的不是别的女人,而是自己的姐姐。
在矿区,女人是匮乏的。我们所认识,或者说跟我们生命相互产生联系的女人只有母亲和姐姐。除此之外的女人对我们而言,遥远和陌生。她们难以让我们获得生命的美感。但是母亲和姐姐在我们的生命意识觉醒的时候,会令我们产生原罪之恶。对原罪之恶的畏惧和逃避也使我逃避自己内心对姐姐的亲近与好奇。
但是我也发现,那种亲近和好奇几乎是不可战胜的,它们是伴随着我生命意识的觉醒而来临的。在此之前我是混沌的,我的生命的意识隐在沉暗之中,但是突然就醒来,眼前和内心被照亮。
在深沉的夜里,我抚摸住姐姐的手臂时感觉颤栗,但我还是抚摸住了。我经受着那种颤栗带给自己的震动。当我的手被姐姐的手握住的时候,我感觉到内心巨大的慰藉。
我抚摸到了姐姐的乳房。我感觉到眩晕。幸福和罪恶的感觉同时像涌浪一样淹没了我。我甚至触到了姐姐隆起来的肚子,那里温暖如绵。姐姐醒来了,她在黑暗中感受着我的抚爱,我感觉姐姐在迎接我的爱抚。
姐姐想把我送到她的身体的深处,她握住我,在我就要抵达姐姐的身体的时候,我看到一道霹雳。这道霹雳是闪在我心灵的夜空的,我真的看见它白炽耀眼的光。在霹雳的闪击下,我突然感觉恐惧。
突然来临的羞耻感和罪恶感使我在这个夜里逃离了姐姐。
我在内心霹雳不断的夜空下奔跑,我不知道逃向何处,只是奔逃。
现在,在这个夜晚逝去多年以后,我依然能看见自己的奔跑,那是迷惘的、绝望的奔跑。
夏榆,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隐忍的心》及散文、随笔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