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疾病之赐
作者:陈 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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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一束
很不幸,我在三十四岁的时候就病魔缠身。没有一点征兆一点思想准备,冷不丁就被抛出了正常工作和生活的轨道。疾病的到来似乎是一夜之间的事情,突然之间就昏天黑地,暗无天日。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所有的期待还未来临疾病却不期而至?
我是一个有着太多设想太多目标的人。在这之前两年,我去报考了自然科学史方面的研究生,我准备在四十岁左右有了一定的积累的时候再开始写作。我是学理科出身,但写作是我从小的梦想。自然科学和写作,它们分别都是一个人穷其一生的精力也不一定能做好的事情,但在我的规划中,一个人似乎能做两辈子的事情。也就是说,我想把别人需要两辈子做的事情放到一辈子来做。那实在是一个风华正茂的年龄。一切还未来临,突然降临的却是疾病,如同一个不速之客,一柄高悬在头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天要塌下来了吗?天若真的塌下来的话,砸着的是所有的人,而不是一个人孤独上路,这才是最可怕的。在这样的时候,没有人会心甘情愿地认为坏事就应该轮到自己头上,自己就该天经地义地是那个倒霉的人。十几年后的今天,回望着那个被突如其来的不测砸懵、在绝望中挣扎的我,恍若隔世。写下的文字也显得那么轻描淡写,那么站着说话腰不疼,像一个头脑过于冷静的冰冷的看客。我记得我那时候不止一次地问,为什么生命多舛而我们还要来到这个世界?
是呀,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呢?总有那么一些时刻,命运会把一些问题抛到一些人的面前。而这个答案就是命运本身所具有的,只看你听得见听不见,那就是:由不得你。从一开始,人的生命就是一个被动。在希腊神话里,命运之神就是一个瞎眼女神。她一脚立在有翼的轮上,眼睛扎着布,手中有一个袋,散着不同颜色的花朵。现在她把人们不愿设想、避之唯恐不及的一朵散给了我。在一个特定的时刻,以一个特定的姿势,我听到了命运的声音,一个使我问天问地的声音。谁在这个时候有什么话说呢?说了又如何呢?
我要说的是这之后发生的事情,这之后发生的事情同样不可思议。这位蒙眼女神,她抛给我的居然不是最坏的一朵。几年中,虽说在医院出出进进,疾病缠绵迁延,但却并不像不少人那样,来不及反思就兵败如山倒,被大地匆匆收回。虽说属于顽疾,无特效药可医,但有气功可练。虽说花费逾几万,但百分之二十的费用我基本上还能承受。虽说工资七折八扣,所剩不多,但还够我维持生活,不用四处告贷。虽说有儿子、老人要负担,但还有我丈夫的支撑。虽说脱离了生活的正常轨道,脱离了人群,但却倏然返回自我……。这一切,又一次使我联想到了天意。天意尽管高难问,但我却渐渐地学会了敬畏和感恩,如同荒岛上的鲁宾逊学会了信仰上帝一样。
没有比疾病更能使人走向内省和反思的了吧?
在有着许多既定目标的我的人生的中途,突然被一种意想不到的力量重重地撞击了一下,从此就被推向了命运的轨道。
原本早就应该知道命运的力量的。因为不知道,才措手不及,乱了方寸。因为不知道,才需要特别提醒,它迟早会在生命的某一处等着你。
懂得了谦恭,就懂得了命运。但丁一定也是在饱受流浪和煎熬之苦以后,也是在那样的时刻,才看见那个“生命的结”的吧?
肝脏是我的一个异己。这些年我主要的精力都用于对付疾病。疾病完全改变了我的生命意识。
我说不清病毒是什么时候,以何种方式进入我的身体,但比病毒更早潜伏于我体内的是那种不安的因素。我知道我自己不是要什么,头衔、地位、人群中的成功,这些都不是。但我要的是什么呢?在一切目标的表象之后,一定有一种根本的东西,才是我们应该真正追求的。在那场旷日持久的疾病以前,在一心朝着一个既定方向前进的时候,一直有一种奔突的不安盘踞于我的内心。然后,疾病突然来临。然后,四年半的时间里,有二十六个月(也许还要更多)的时间我是在医院的病床上度过的,很有要把医院住穿的意思。疾病的重量之下,是生活所陷入的一片混乱,是非身临其境而不能体会的那种混乱,真是不提也罢。而与此同时,也正是这种混乱使以前不经意的日常平平淡淡的生活,突然间焕发出了遥不可及的新意。那个一日三餐、昼出夜归、按部就班的生活,那种熨帖、惬意和从容不迫,才是最好的生活、最好的日子。突然来临的境遇,才使我知道,原来那个平常的日子,才是最好的,最可享受的。而以前我怎么就不曾知道呢?总以为还应该有更好的。
这使我想起了一个情景。我不知道你观察过雷电交加的夏日的夜晚没有?犹如万马奔腾的大雨中,突然一道电光霹雳划过黑压压的夜幕,随之一声炸雷自天而降,雷声惊天动地。我们白日里习以为常的楼群、道路、树木、村庄、河流,骤然以另一种面目出现在眼前,骤然披上了一层神秘高深的面纱。那种情景实在值得一看,不能错过。我们的感觉都被千篇一律磨钝了,只待一个特殊的机缘,只待一道闪电,为我们揭示它隐含其中的意义。
我是一个有内倾倾向的人。疾病更增加了这种倾向,同时也奇迹般地将大把的时间给了我。疾病在使我不幸痛苦的同时,也没有忘了赠给我一份厚礼。
人会生病,会死,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而大多数人在大多数情况下是只知进不知退,只知有不知无,只知生不知死,只看到事情的一面而看不到另一面,在一种自我遮蔽的状态。非要等到某种因素给我们的生活造成断裂,或者命运跳出来将我们前面的路撕开一道口子,才能看清它的真相。我曾经问过,以王小波罗素式的智慧和才华,对我们所生存于其中的这个人文环境做了精到而深刻的检索,却没有听到命运和死亡的脚步,这是什么意思呢?这个几年前的问题,我今天的回答是:不是没有悟性,不是领悟力的问题,是没有契机。
因此,疾病也可能成为契机,怕死也可以是一个契机。如果不是半路上杀出一个程咬金,如果不是这个如影随形的疾病,如果不是生命受到严重威胁,我可能也会是一个春风得意的社会主流,有着一些人所欣羡的东西,但却不会有现在的这点觉悟。牺牲风光来换取现在的觉悟,我是没有怨言的。不是值不值得的问题,是别无选择,就像命运也并没有给王小波选择的余地一样。四十五岁不到,英年早逝,命运剥夺了他最后的自我完成。
我现在仍然怕死,怕来自生命深处的灾难。还在路上,还在突围,还没有到家,虽然我懂得了谦恭。我谦恭地希冀,不要有任何我所不能控制的因素,打断我生命的沉思。给我时间,我将用它致力于宁静、清明。如果死亡就是进入一种纯净、澄明、高度和谐的状态,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即或是平常的死亡,也并不像我所想像的那样可怕(因为发生在别人身上吧)。死似乎就是从此消失不见,销声匿迹了,和这个世界永远不再有什么纠葛,就像我故去的父母,就像在我生病的这十几年中倒下的很多人一样。但最怕的就是糊里糊涂的送死,死后仍然是一个糊涂鬼。按照佛教的观点,这种死法,将不得超生。下辈子还是这样,循环往复,永无解脱,这才是最可怕的。
因此,最应该抓住的是此生,此生的觉悟。将我们的人生放在终将一死,放在死亡的大背景下观看,以死观生,在这样置于死地、背水一战的情况下,有多少人的人生像我一样居然也开朗、明亮起来了呢?
永远都不要说感谢疾病之类的话,但我永远都要感谢敬畏,感谢感恩,感谢我能找到它们。没有这两样东西,我将像一个迷途的羔羊,像一只在茫茫大海之上漂流着的破船。我比任何时候都更懂得了《圣经》里的话:敬畏耶和华,是一切智慧的根源。
十几年来,关于我的疾病,我一直没有写一点让自己认可的东西,原因是因为无法触及。写出来的都难免理性,而理性的东西都难以触摸你真正感受的内核。以上所写也是偏于坐收渔利。那些年在煎熬中挣扎着,今天的我居高临下地谈着觉悟启迪,谈着内省和反思。如果我说自己不少时候不是走过来的、挺过来的,而是赖过来的,那启迪的价值是不是就要大打折扣呢?启迪是有的,一个和疾病打了十几年交道的人,不可能没有内省和反思。而软弱也是真实的,那些彻夜无眠、瑟瑟发抖的夜晚会站出来声明的。我相信一个一点都不会游泳的人,突然落入深不见底的海水中,连一根稻草都看不见的时候,一定就是我那时候的感觉。我没有落过水,但我知道那个时候的我。我特别地留心自己的笔触语调,不认为自己有什么开示的资格,尽管我一直在不懈地努力战胜病魔,寻找出路。
人是会生病的(也许人的生活本身就大有问题,这个问题先存而不论),但在疾病面前有坚强和懦弱,有勇与不勇、有出息和没出息之分。我知道我自己,我在困难面前不屈不挠,锲而不舍,但在疾病面前的态度却实在不敢恭维,难以启齿。我记得钢琴家傅聪先生说过:“我不是摔倒了能够爬起来,我是根本不敢让自己摔倒。”我也知道我不是靠自己的坚强独行于世,我是受庇护的。我得以上天的垂青和命运的眷顾。我知道我的侃侃而谈因何而来,又会因何而去。今天的我,有了这份自知之明,是疾病教导我的,是命运教导我的。
陈陈,自由职业者,现居成都。主要作品有《在艺术中起飞》、《卢梭的道德倾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