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苹果:人类精神的醒目标志
作者:徐淳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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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常见的许多事物,总以一种平静的姿态展现自身,然而这其中隐藏着多少曲折抑或惊心动魄,绝不是通过单纯的观察就能得来的。
苹果是什么?这问题如此草率、如此突兀,和问“世界是什么”一样令人费解。我们常常削苹果、吃苹果甚至观察苹果,但对苹果所知甚少。
依据柏拉图,必然存在一个苹果的理念,所有“真实的”苹果都是幻影;依据亚里斯多德,个别的苹果显然比一般的苹果更真实;依据胡塞尔,苹果的出现必然牵扯到一个更广阔的背景域;依据海德格尔,苹果是大地的馈赠、是神的祭品……德谟克利特曾明确地说“就连苹果中也有虚空”;而我们偏将苹果理解成种种的意义或实体。
日常世界,首先是看见。我们看见苹果、刀子、桌子甚至自己;我们还可以动手抓、洗、吃掉它们。我们可以理智地考察苹果和刀子、桌子的关系;我们还可以想象、以不同的方式把它们画下来……这是一些简单的事情,我们就这样理解着苹果的客观和主观。我们得出结论:苹果和其它东西的关联以及和人的关联是最基本的两种关联;然而我们总是在后一种关联的基础上危险地谈论这两种关联……
在我们中国人看来,苹果就是一种能吃的果子,它除了是活人吃的水果,还是死人“吃”的供品。而在最早栽培苹果的西方人心目中,苹果的意义非同寻常。
苹果作为一种文化象征,出现在西方大量的文献资料中。虽然《圣经》上未明确说亚当夏娃吃的禁果是什么,但西方人普遍以为就是苹果。且不论著名的柏拉图的苹果、牛顿的苹果、宫廷画家埃沃斯的苹果、基耶斯洛夫司基的苹果;梭罗在一篇极具代表性的文章中写道:“在许多语言中,苹果都是水果的统称;希腊语Mηλov意指苹果,同时还表示其它水果,又表示羊和家畜,最终表示财产;苹果树一贯为希伯来人、希腊人、罗马人和斯堪的纳维亚人所歌颂;人们认为是苹果诱惑了最初的人类……”其实,仅仅通过An Apple of Discord(1)这样一个典故,我们就已完全了解苹果在西方人尤其希腊人、欧洲人心中所具有的深广的文化涵义。
我们扯远了。我们问的是苹果是什么?或者事物到底是怎样的?而不是夸夸其谈的人类意义。
我们该从哪里下手?从我们的考察来看,我们只能从两种最基本的关联出发,但又不能给予过多的判断。我们坚持看和记忆,但又保持充分的怀疑。或许,在绘画这门几近没落的艺术中我们能找到一些碎片。我们将这些碎片一点点拼接起来,就能得到某种看似完整的完整性。
我们权且通过苹果来考察事物或世界。虽然古典主义、浪漫主义、自然主义、写实主义、印象主义、立体主义、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统统画过苹果,不过我们只须紧跟一个最杰出的代表:保罗·塞尚(Paul Cezanne,1839—1906)。
The Apple of Ones'Eye(2)。这话显然是为一个制帽厂主即后来的银行家的儿子准备的。塞尚是一个对苹果研究至深的人,他说:“我要用一只苹果震撼巴黎。”事实上,通过艺术家常见的自大和虚妄,他要表达的是对事物的独特见解、天才的勇气和决心。
苹果在塞尚作品中的位置,丝毫不亚于他一生热爱的圣维克多山。然而他的苹果既不如卡拉瓦乔(Caravaggio,1573—1610)那样细致到画出败叶和虫眼,也不如普鲁斯特所钟爱的夏尔丹(Simone Chardin,1699—1779)画得富有生活气息;既不如凡·高(Vincent van Gogh,1853—1890)的苹果沉重如大地,也不如莱顿(Frederic Leighton,1830—1896)那样充满天国的迷幻和灿烂。那么,他用什么打动我们?
真实地再现自然是文艺复兴以来欧洲艺术的伟大传统,塞尚无疑深深扎根于自己的传统并质疑它。他理解的苹果既是触手可及的日常实物,又是某种矛盾中的坚不可摧的形式。“人们无须再现自然,而是代表着自然”;但当他对模特大喊“做一只苹果!做一只苹果!”时他又将自然理解为某种能够把握的绝对秩序。杜飞(Raoul Dufy,1877—1953)的苹果多么赏心悦目,马格里特(Rene Magritte,1898—1967)的苹果荒谬地陷进桌子里,这些若干年后的做派在塞尚看来绝无可能,他所要画的是一个人的顽固、激情以及那种目力所及以至于永恒的东西。
作于1879—1882年的《高脚盘、杯子和苹果》是塞尚第一幅具有代表性的苹果作品。虽然在此之前及同期他也画过苹果,但这一幅无疑使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感觉和判断力。以传统的眼光来看,这件作品相当拙劣,它的画面几乎被苹果和其它物象填满,找不到一丝让人喘息的空间,而且所有的物象因透视不准而歪曲。然而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塞尚已渐渐捕捉到苹果乃至事物的内在秩序。他故意将一切画在一个平面上,使“显出”成为事物最根本的存在形式;桌子画得前倾,使桌上的物件尽量凸出;高脚盘画得靠左,硬是充塞本应留有的空间以寻求平衡;桌布和盘子里的苹果全凭厚重的色彩造型,显得坚实有力;画面左右两角的树叶暗示着交叉的对角线式的牢固框架……塞尚第一次完整表达了自己对苹果乃至事物的真实理解。
如果说《高脚盘、杯子和苹果》因为一种理性的要求而使事物的显出显得刻意、生硬,那么在1890—1894年的《静物苹果篮子》中塞尚则找到了对事物秩序的更自由的表达。在这幅画中,桌面上散乱的苹果和篮子里紧紧聚集的苹果形成对比,洁白的桌布使苹果的红、黄、绿更具视觉效果,而倾斜的黑的瓶子、篮子有力地标画出真实视觉中的事物性空间。和前一幅作品不同,这里一切皆显得动荡,即使醒目的苹果也因笔触的松软而和空间紧密相连,于是塞尚在一种自由的混乱中终于把握住事物最基本的构成,使空间和事物的关系获得新的奠基,而不再是对传统的简单撕裂或破坏。
1893年的《静物和水壶》表现出塞尚考察苹果的更进一步。在这幅作品中我们首先看到,桌布的规模变得异常宏大,苹果的颜色、外观则趋于单一。基于空间的考虑,塞尚使巨大的桌布折叠又铺展开来,小的蓝色、绿色的苹果稀疏地点缀在桌布和盘子里,而一只较大的醒目的陶罐在墙上映出深深的油漆似的影子。在这里,苹果以一种次要的外观显示自身,尤其值得注意,盘子里的几个苹果已经显得非常松散以至残缺,不再像从前那样具有坚实的形体。
1895—1900年的《苹果和橘子》是塞尚最杰出的苹果画,这幅耗时五年之久的灿烂作品凝结着塞尚对苹果乃至事物最完美的理解。在这幅画中,红褐色的和墨绿色的缀着花纹的巨大墙布从左右两个上角垂铺下来,桌布的折线既富动感又有理性的单纯,而均匀的苹果、橘子辐射出坚实、璀璨的形式美和色彩美。这里无疑带有古典的素描框架,但又融入全新的色彩和线条。那画面中央的一只苹果,孤单地站着,虽然离别的苹果那么近,却无形中成为一个力和美的中心。以这个苹果为中点的对角线将画面清晰地分为两半,塞尚又一次深刻地表达了空间化的事物和事物化的空间。
《有苹果和桃子的静物》是塞尚1905年的作品。依然是单对角线式地分割画面,上半部分是巨大的布帘和一个有手柄的罐子,下面是垂着的一小块桌布、桌上的桃子和苹果。这里,又有一只孤独的苹果,而这次是真正的孤独,静静呆在巨大的墙布和桌布之间。色调整体黯淡了,尤其陈旧不堪的桌子比以往显出很多,右半边全部露着。晚年塞尚的心境可想而知,任何一个愿意观察的人都能领悟到塞尚静物的宏伟抑或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