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词与世界之间的文学跨度
作者:欧阳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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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岛的随笔散文集《失败之书》中的第一篇文章写于1997年,当时我已从美国去了德国。这本书是散漫的、时间跨度很大,几乎所有文字是在一种非中文的游历背景里写的,有着中文语境里难以得到的一种疏离的视野、新奇感以及词语的节奏感。而且,北岛的散文跟诗的写作很不一样,他的诗倾向于减法式写作,尤其是1990年代在国外的诗作,明显带有内心精神自传的性质。他的诗歌写作是世界在他的内心图像的精神上的倒影缩减以后的产物(这个在他的散文里也有提到)。
从词和世界的关系看他的随笔和散文写作,出现了两个北岛。北岛本人也在《失败之书》的一篇随笔中提到,有两个布莱顿•巴赫(南非诗人、文学家),一个是在阅读其自传时唤起的布莱顿•巴赫,北岛想把这个人还原为具体的现实,另一个就是写作意义上的、词的布莱顿•巴赫。我觉得北岛的散文也存在两个北岛的变奏,一个是词的北岛,另一个是世界意义上的、现实生活中的北岛。两个北岛在《失败之书》这本随笔集里相互遭遇,有时撞个满怀,有时擦肩而过,有时相隔天涯。这里面的去留两可,以及从中升华出来的距离感、沧桑感、视野、心境,尽管有时略显逼仄、生涩,但是其中的有些东西是在此前中国散文里从未出现过的。
比如一篇文章里面有一个小细节,丹麦诗人鲍尔•博鲁姆的前妻英格尔•克里斯坦森,讲到北岛“词”(word)和“世界”(world)是区分不了的,恰好北岛也讲,实际上对诗人来讲,词和世界就是一回事。而当鲍尔•博鲁姆真的死去、肉身归于尘土时,死讯传来,北岛又深感词和世界其实不是一回事。这样一种自我与他者、文本与超文本之间的交错复沓、折叠再折叠、关上又打开,的确形成了某种恍惚的修辞纹理和字词移位效果,类似复调音乐中的分解和弦所构成的旋律。词(比如word或world这样的外来词)在横向传递的叙述排列中,有时会突然下坠。与其说词之下坠是不堪叙述之重,不如说是不堪这重负后面的词之于生命的那种轻、那种弱。
我觉得《失败之书》中最精彩的是第一部分。北岛在第一部分写了不少文学名人:金斯堡、施耐德、帕斯、博鲁姆。以后的部分则是写普通的人和事。借写别人反射自己,这种双重性让我想起萧斯塔科维奇的自传《见证》——完全不谈论自己,通过谈论别人,自我的形象非常明确地确立起来了。北岛的书,在写别人时,就是一种误读和移情,完全是自我改写过的另一个人。写金斯堡的时候是另一个金斯堡。正如他投射到这些人身上的是另一个北岛一样。这里面大量出现北岛作为一个诗人矜持的、精细的、文体上瘦的东西。而且他喜欢交错感,比如写布莱顿•巴赫那篇文章,就把布莱顿•巴赫自传里的东西和北岛与布莱顿•巴赫的真实交往,不同时空、不同片断非常流畅地缠结在一起,直截了当的、没有任何中间过渡的、如黑白琴键一样排列起来,这样写呈现出“瘦”的文学风格。在我看来,这样的风格是他的天性或秉赋在词的层面上的一种回响,一种安顿。诗人的性格、文学活动、诗歌实践,尽管表面上差别很大,但如果推到风格层面,又是有着内在统一性的。
除了写法以外,还有北岛对笔下人物言简意赅的、三言两语的、近乎吝啬的描绘,幽默、调侃,比如对死亡,比如刻骨铭心的辛酸感,他都是用优雅的、精细的、瘦的笔法呈现出来,经常就是三两个缩减过的句子。北岛选择写作对象时也有着公共话语和纯属个人生活两方面的考虑,有些是比自己更有名的、更老迈、在本国语言里面深具权威感的历史性人物,其中有的已不在人世。这样一种写作,是否暗示着北岛想要深究德里达提出的写作的“延异”性质呢?或者更多是反映了北岛隔世相认的沧桑感,体现了他在跟世界打交道时的独特角度,也就是从词的角度来理解世界,用逝去的目光来打量此时、此地、此在。
这样的东西在《失败之书》中随处可见。这里面既有北岛本人的诗歌视境,他在各种文字里面投下的真实世界的倒影,也有北岛在诗歌里面没法处理的材料,直接性和间接性、诗意与非诗、同一性与差异的平衡。而平衡本身有时是对称思维、对称语言的产物,有时也可以是非对称的。这里面有着没亲历过北岛经历的人难以设想的处境。在这种处境里,文学常常是名望、影响力、虚荣和晕眩感的种种混合,以及这种混合成为常态后带来的被人看来很荣耀的东西。文学和诗意本身越来越抽象,越来越被别的什么附体。也许在这样一种转换里面,北岛作为一个老式文学名人(一个为人宽厚、精细、不走极端、文学上秉承先锋主义却又不带语言暴力色彩、拒绝消费文字的老派文人),和他作为一个公共形象恰好是对立的。这两种成份的中和体现在他身上,越来越成为一种负重,包括他的世界性文学声誉,他的象征性。一个由两个北岛合成的人,似乎永远只是活在自己的一半之中。我觉得,借助于随笔散文的写作,北岛松了口气似的总算是把他的负重还给了世界,我想是通过他笔下的这些名人。比如他在序言里面讲,金斯堡之死“既没有给世界增加什么,也没有减少什么”,这可能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解脱。
在北岛的散文里面,同时出现的精神意义上的自我和自传意义上的自我,两者之间有很大的跨度。北岛并不打算消除这个跨度。我想起拉康的一个断言:“现实既不是真的,也不是假的,而是词语的。”拉康在这里处理的不是一个对立,而是一个跨度。北岛在这方面作了示范,他把这种跨度——世界和词的跨度——理解成宿命般的联系。北岛始终没有放弃作为诗人的近乎偏执的存在立场,在他的散文里面,这种偏执、极端,其浓度并没有被放松下来的叙述性给稀释掉。北岛的散文里有真正的文学质地。他很自然地把诗歌里面被减缩过的东西放到散文的相加过程里面,而且很顽固地保持了诗歌的最精辟的、少到不能再少的东西,甚至过于轻盈、过于从容的东西。其实那里面已然包含了沉痛,包含了“人类情感的急迫性”。北岛在天性上并不趋向于美学的暴力、多层次遮蔽的厚涂,他的诗歌有轻的特点,正如他的随笔有瘦的肌理。即使他在体现极端、无比沉重的东西的时候,本性上也是优雅和精细的。现在,这样的措辞品质正从文学里消失,所以分外值得我们珍视。
这本书名为《失败之书》,翻开一看:哪有那么重?当然,有时侯失败的重量是非常轻的。但北岛的行文确实不那么重,但某些刻骨铭心的、落到实处和深处的东西,矜持的、个人化的、去掉诗歌面具的东西,出现了。带点寒冷,带点超然,带点反讽。这不像他的诗歌,就语言织体而言他的诗最后是结成晶体的,那是一代人的代言。这些晶体状的东西在他的散文中消隐了,碎身了,云散了,代之以个人置身于尘世的坦然陈述:那样一种了悟和释然,那样一种语调和词色。北岛的诗和散文当然不一样,但文学取向是一致的,那种诗人特有的修辞洁癖、美学上的不妥协和专注,在他这本书里一点也没有偏离。
这本书的横贯全书的主题就是词和世界的相遇。通过一些中介性的人物,金斯堡、布莱顿•巴赫,在北岛走上公共形象的过程中赋予他以一种额外的责任和压力、成功和失败。我认为他承担起这一切像是另有一个人在承担。北岛总是在逃:从自我逃走,从他者逃走。他在布莱顿•巴赫文章里处理的就是逃这个主题。北岛的妙处在于,他有时把诗歌的逃的主题刻意处理成散文里的相遇:一种装饰过的现实,一种嘉年华般的相遇。比如布莱顿•巴赫与秘密警察的相遇。北岛的漂泊处境和他在文学世界的迅速成名,带给他的客观性在其他人身上是很难出现的。
那个文学北岛始终想跟普通的真实的北岛合一,是否一个文学人物就是现实生活中的本人?北岛在这一点上是老派文人,相当自律的,不像有的中国诗人或作家在西方文人圈子里会去扮演一个角色,以此取得自己的文学地位。北岛没有道行意义上的内心扭曲,他只想成为自己,而不是表演自己。布罗茨基有这样一句诗:“作为一个二流时代的忠实臣民/我承认,我所有的思想全属二流。”要在写作的意义上忠于这个时代,你就不能有超然于时代的高高在上的东西,不能老是要扮演文学上帝。要求北岛扮演文学上帝,等于违反了他的本性。往往要扮演这种角色的人都是很可笑的。一个人的写作如果词和世界有这么大的分离,还站在词的立场上审判世界,真的是非常可笑的。站在词的立场上审判世界:北岛不是这样去写的。他的选择是呈现真实世界与词的差异和跨度。种种差异和跨度,构成了《失败之书》思想的内敛与外溢。真正有意义的写作,归根到底是让凡俗世界随处可见的繁乱涣散之人之物,在词的深处凝聚,涌起和溢出,如古代哲人所说“但精神将蒙绕尘土”。我所理解的词与世界之间的文学跨度:不是词对现实世界的判决或唾弃,而是在写的深处联结起二者,呈现那样一种壮观有如彩虹的跨度。
欧阳江河,诗人,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诗集《谁去谁留》、随笔集《站在虚构这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