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6期
格桑梅朵
作者:王 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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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一束
骨叉
格河从大林棵山里流出来,一直向北流,流过西山坡。又从西山坡的山梁翻过去。山坡上是对面山洼里庄子的牧民种的豌豆角,我们去偷摘,总是被人家骑着马撵回来,边逃边吃豆子,还不忘把扯了膜的皮忙着塞进嘴里。不敢直接逃回家,藏在随便哪个角角落落里,待上半天。坎边上有一户人盖了房子圈了个院子,却从来没见有人住过,院子里荒草长得老长老长,好几回我们都翻了墙进去趴在草里,草急急地把我们掩藏起来,直到马蹄的的的过去。
许多高大的秃鹫,飞来飞去,藏民们叫它骨叉。样子温顺。它们旁若无人地漫步,在草上酸揪揪上沙棘上。那时我总觉得它们比我还高,并且目光锐利,像是随时会扑上来。给我们教英语的马老师就是同样的目光,我每次见他都惊恐极了,以致于总是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回答不上问题,他就拿一杆教鞭,一下一下的打我的手心,我的手心通红,心里又羞又愧,可是从来也没有想过要恨他。
山这面看不到骨叉,记忆里骨叉仿佛只在山那边飞翔。
对面的山上长着绿绿的酸揪揪,绿的叶绿的果。也有人采来卖,扎成一束一束的,一尝,眼睛就酸成了一条缝。
山顶是座天葬台,平平常常的样子,随便用石头围了一个圈,圈里有一块大石板,旁边的石上坑坑洼洼。细看才看出石头有黑斑。在一本书上看到一张照片,天葬师在中间背对着镜头忙碌,一群骨叉亲热地围拢他,像是他的亲戚。
一大早,人们抬着架子影影绰绰地经过,只留下一地叫朗大的纸片。又一个人要去天葬了。
维桑的白烟滚滚,枪炮声齐鸣,骨叉们来了,迅疾而又凶狠。如果骨叉们不吃完离去,那一定是这个人生前罪孽深重。
又一只骨叉飞过,两只利爪抓起一头小羊然后腾空而起,放羊的人看看它,只是不住地念诵六字真言。骨叉在神界和人世间飞翔,它该比人更知道神的意旨。
火葬
洛大的风俗是火葬,与别处不同。走向天堂有许多条路,不同地方的人们选择了不同的自由。这里的人们选择了火葬。
那是一条归天的路,随着烟轻轻飘飘。
看过一些资料上说,火葬是仅次于塔葬的高级葬仪,只限于活佛和大喇嘛,其他死者不得享受此种葬礼。可在这里是个例外。普通平凡的人死了也可以火葬。
白龙江的转弯处,是火葬的地方。江水留下一地的石头,大大小小地站着。地面凹处,周围用石板砌起来。死去的人捆成坐姿用佛龛式的棺木盒子装好,棺盒像个小楼,又像顶轿子。只是太小了,刚好容纳身体那么大,比棺材小得多。为了让死人无一例外地坐着,一定要在人刚刚咽气的时候就开始捆。小时候的我总是不明白死了的人为什么要坐着,后来明白大概是姿态取坐禅合掌样。
这样的棺盒放在石板上,稳稳当当。尸与棺都得面向西方,什么时候也不能忘记表达信徒对佛和西天极乐世界的向往。许多的木板交叉着垒起来,围着棺材,体积一下子大了许多。高高的木架柴堆,等着人们来燃烧它们。在柴堆上洒上酥油点火把,一切都就绪了。
大大的场子,挤着来送葬的人,越是德高望重,越是在死了以后熙熙攘攘。这个清晨因为葬礼而变得不同寻常。只是最亲的人不能来,在这最后的时刻以前,就早点向他告别吧。这世上有谁不是孤独地生,孤独地死,一个人的路注定要一个人独自走完。
在石板坑里,油松的枝子点起来,转眼就都着了起来。知道是这样,还是不由得吓了一跳。火光里,夹杂着噼噼啪啪的声音,热浪袭人。喇嘛们急急地放声念经超度死者灵魂,如松涛海浪遮住了柴火烈烈的燃烧声。
怕烧得不彻底,大大的斧子还要把棺盒劈开。
浓浓的糊味四下飘去,我宁愿相信人已升天。
最后就只剩下骨头和灰了,细心地收起来,装入陶罐。
给来送葬的人分发麦面油饼和酥油包,用作祭祀神灵和饿鬼的食物被众人吃掉。一个人的一生就是这样结束了。
牦牛
传说看到一头白牦牛,就有福了。
可是那么多牦牛都是黑的,我见白牦牛是在去青海湖的路上。几头纯白的牦牛,专门让人们照相,人们从它的背上爬上爬下,牛不动声色,牛只剩下牛的样子。它还是传说中的白牦牛吗?
牦牛毛织的帐篷也都黑黑的厚重。一簇簇牦牛毛在纺槌儿下面拼命转啊转啊,就扭成了一条黑线,线纺成毡,支好帐篷支架,黑毡往上一缠,就成了帐篷。没有门,出入都要在毡沿下钻来钻去。毡离地面有一尺距离,四下里透着风,可谁能说这不是家呢?它能遮住草原上所有的雨。毡缝成帐篷,帐篷四角用木橛子钉住,弯着腰拉起门帘进去,放下门帘,里面漆黑一团,门上面有一只可掀起的小窗。帐篷里总是暗香浮动,是酥油香,这便是好一些的家了。 见一户牧民搬家,黑牦牛一面驮着长长的支架杠,一面是一卷黑黑的牦牛毡。男人骑在牛背上抱着他的狗,女人则背着孩子,走在他的旁边。
黑牦牛毛织的帐篷边上另扎了一个小小的白布帐篷,那么这家将有一个待嫁的女儿。娶一个美丽的女儿,要十几头羊或几头耗牛当彩礼,女儿从此是别人家的了,不过牦牛是自家的了。
那年去九寨沟,齐齐一排全是卖牦牛肉干的,先尝后买,一路尝过去,尝也尝饱了。我跑车的表哥,拉客人住宿在一家这样的店铺,店主给的回扣就是一大包牦牛肉干。那么多肉干,人们吃啊吃啊,那么多目光温顺的牦牛就这样进了人的肚子里。
草原上,随处可见黑色厚重的帐篷,防冷隔湿。被剃了毛的牦牛像一个个斑秃患者,变得诡异起来。阳光越来越强,我看不太清楚,是一只只牦牛在山脚吃草。接下来天色渐暗,经幡在高处随风飘扬,我看见了不是牦牛在吃草,是遍地格桑花,牛吃了会中毒的。忽然牦牛一跳,粗尾巴一甩一甩,是牛虻叮它了,乌鸦飞过来,落在牛身上,一切又变得异样地平静,牛虻大概是进了乌鸦的肚子吧。
杨旦
杨旦是个牧民,如同其它牧民一样,与草原朝夕相伴。可是他给自己取了个最普通的汉人名字,叫杨旦。
他总是高高兴兴地在他的庄子和城镇之间穿梭。我们家是他固定的落脚点,每一个月头上的那几天里,中午放学回家,就会看到一个人目光闪烁地坐在方桌旁,并向我们露出黝黑的笑容,等着和我们一起吃饭。吃完了他还要把碗舔得干干净净,两手交替着一抹嘴,搓在手上,顺便把脸和头也一起抹一遍,碗和他的脸一起泛着清爽的油光,一边还在嘴里发出“喈喈”的声音,似乎是对饭菜一种礼貌的夸奖。我哥哥早在他一开始舔碗的时候,就已经逃之夭夭了。
他给我们带来大塑料桶的奶子,或是一大木桶的窝奶,又或是一小块黄灿灿的酥油和弥漫着熟香的青稞炒面。那桶奶子倾倒了一大钢精锅,于是我们便天天使劲地喝牛奶。纯奶煮开稍一凉,上面就覆盖着一层厚厚的奶皮。这样厚重的奶子一天到晚喝下去,全家人就一起拉肚子。窝奶放两天就酸得要命,父亲请他们科室的护士鱼贯而入来我们家吃酸奶,吃完后再目光严肃继续回去上班。后来想出一个好办法,用窝奶当酵头蒸馍,蒸出的馍一个个像上好的棉桃,喜悦膨胀然后咧开嘴。
可爱的杨旦具有诗人气质,他擅长形象化描述,并切入本质。如果他说给我们拿了些肉来,褡裢里跳出来的有可能是一头小牛犊。冬天出生的小牛犊母亲没奶,是养不活的,于是都被卖了吃肉。调料腌过后放入热锅里爆炒,粘粘的有股特殊的味道。
小牛犊细细的腿,还站都站不稳。杨旦说它生下来还没吃过奶。儿子的童话书上说宝宝生下来第一眼看到谁就认谁做妈妈。从褡裢里跳出来的小牛犊,边“哞——哞——”地叫着,边摇摇晃晃地向我走来,大大的眼睛里满满的泪。杨旦把它的前腿捆住,又把它的后腿捆住,一刀从脖颈扎入,从另一头露出来,再一拉,气管食道都断了,它垂下头,就死了。那一次刀太钝了,一刀没扎进去,牛又“哞哞”地叫,叫得凄惨极了。杨旦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刀子有罪,我没罪。刀子有罪,我没罪……”再一刀扎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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