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现代文明背后的野蛮
作者:李 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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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说环境,我想先说一下圆明园——我是北京101中学毕业的,圆明园就在我们101中学的后面,可说是我们学校的后花园。上学的时候我很“小资”,经常带着一本书到圆明园去散步,那时候圆明园虽然荒芜,可是风景太美了。我自己对古典诗词的理解都离不开这美丽的园子。“小径红稀、芳郊绿遍”,那样的意境在圆明园随处可见。那时候园子里水特别多,沿着小山包,随便走到什么地方,随便掀开一个石头,就有泉水慢慢流出来。那样的圆明园让我永远怀念。
这些年,圆明园已经变成严重缺水的地方,真让人心疼。去年我在网上看到有关部门为了防止水渗漏,在圆明园湖底铺膜,很着急,一直跟踪这个事情,80%的材料我都下载下来,放到了电脑里面。这次来开会,知道“自然之友”在这件事情上发挥了很大的作用,我向他们表示敬意,诚心感谢他们拯救圆明园的努力。
前几天,我又到圆明园去了一趟。我故意沿着圆明园的东边走,因为我知道,那一带没有被破坏,在一片萧瑟的秋色中,万春园还是保持着原来的样子,风景依然,还是那么美,让我又想起当年的圆明园,感慨万千。可是,走了不远,这里也看到了动工的痕迹,看来万春园也不能幸免了。对圆明园的“保护”,一直是那么野蛮,那么粗暴,可是我觉得出来,那些在“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理念下破坏圆明园的人是怎么得意洋洋,为所欲为。这让我很惭愧,联想到自己这些年在环保上什么也没做,内心有种负罪感。
1999年,由于韩少功、蒋子丹和《天涯》编辑部的努力,召开过一个南山会议。会议组织了不少作家、学者、批评家,开了一个关于发展主义和生态的讨论会,对“发展主义”提出质疑。这个会不但从实践层面,而且从意识形态和理论层面入手,很尖锐地提出环境保护和“发展”之间的矛盾,很有意义。会议形成了一个宣言式的文件,还被翻译成很多国家的文字。今天,我还想接着那个会的主题说一些意见。说起当代文明,我们总是习惯在一个进步主义的言说脉络里看问题,相信文明进步是绝对的,我们看到的都是它积极、光明的那一面,包括马克思在《共产党宣言》里面,用那么激昂的声音,用那么美丽的修辞,来赞扬资本主义的活力。但是,当年马克思没有想到,这个充满活力的历史发展,原来是自杀性的,原来是一个有可能造成人类“自杀”这样严重后果的“进步”。当然,这里有悖论,一方面是历史进步,一方面又是一个向着自杀走去的进步。可是,在进步主义的论说里,这个悖论被抹杀了,两面“理”,只剩下了一面。
今天,我们比马克思看得更多了,我们看清楚这个现代文明有极其野蛮的一面,这一面经常在进步的名义下被遮蔽起来,让大家看不见。刚才说到“发现新大陆”的一个结果,是北美印第安人死了几千万,这个事很多人不知道,也被“进步”遮蔽了。我呼吁在座的诸位记者,请你们还要注意美国的新闻界、学术界在这问题上的变化。在美国,学术著作和媒体新闻,已经有很多都开始不用“发现新大陆”这个词了。因为在哥伦布去之前北美就有文明,白人登陆北美,凭什么说是“发现新大陆”?凭什么说给那里带来了文明?恰恰相反,所谓的“发现”,是一个非常野蛮的屠杀过程,战争、杀戮、瘟疫、疾病。而这一切都被掩盖起来了,很多人到北美去,在赞美那里的自然风景的时候,往往想不到,当年,那是印第安人的土地,是他们祖祖辈辈在那里自由自在地放牧和生活的地方。这种野蛮的进步,不只发生在南北美洲,也发生在非洲。联合国科教文组织在1960—1970年代做了一个调查,调查欧洲这些殖民者向非洲贩卖奴隶的时候,从非洲向美洲贩卖奴隶的二百年里,非洲人口究竟减少了多少。科教文组织的调查结果是损失了两亿人,这还不够野蛮吗?
说到环保,生态严重的破坏也是这个文明的野蛮的一面,野蛮的程度是应该让我们恐惧的。我们的空气、我们的阳光、我们的土地、我们的蓝天,全都变成我们不能生活、不能生存的因素,成为人类要消失、要灭亡的因素。这不可怕?不野蛮?
我刚到美国的时候曾经赞美过美国的草坪,哎呀,我觉得这个草坪真好,躺在那儿看着蓝天,太舒服了。后来有人告诉我说:“你知道这个草坪用多少杀虫剂吗?用多少杀草剂吗?每年的杀虫剂、杀草剂渗透到土壤里以后给土壤成份和生态系统造成多大的破坏吗?”我一下子就傻眼了。在加州我住了很长时间,我还傻乎乎地说:“加州真好,这环境,没蚊子,走到哪儿都没蚊子。”后来人家告诉我说:“哪是没蚊子啊,所有有水的地方都撒了药,所以没有蚊子。州政府为了治蚊子,每年都是一大笔支出,还付出了严重改变土质、改变土壤结构的代价。可是这一切都被掩盖起来了,没人关心。”回到国内,看到草坪越来越多,就忍不住问,用不用除草剂?“当然用了,要不然杂草长出来了。”所以,美丽的草坪底下掩盖的,都是野蛮啊。
我举的都是小例子,可是小问题可以反映全面。我们一定要警惕文明的“进步主义”,认为今天的文明都是走向进步的,都是毫无疑问给人类带来美好生活的,那我们就永远看不到问题的严重性。我们得复杂一点,不能为这样一种统治性的舆论,这样的一种统治性的意识形态所蒙蔽,我们看问题得有一点自己的头脑,我们肩膀上得扛着自己的脑袋。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后,全球化带来的是一个全新的资本主义,或者一个全新的市场社会。对这样一个新的变化,目前理论界、学术界有各种各样的概括,各种各样的命名,后现代社会、后工业社会、工业资本主义社会、福利社会等等,很多,其中有一个命名是“媒体社会”。在座很多都是媒体的记者和编辑们,我跟其中一些青年记者有不少接触,和很多人都蛮说得来,希望我们以后成很好的朋友。但是,我要说,现在的媒体在什么程度上,能够揭示我们文明的野蛮的一面,还是一个大问题。我呼吁我们这些更年轻的媒体工作者,能够在这方面不但先知先觉,还要有足够的勇气。也许你不同意我的话,说李陀跟韩少功耸人听闻、夸大事实、说得悬乎,你们要煽动什么?这么怀疑没有问题,但是,你至少要研究一下我们说的有没有一丁点的道理,有没有一丁点的危险。如果我们是一个负责的人,而不是韩少功说的“人力资源”——也就是自觉地从“人力资源”变成一个人,变成一个“人”的意义上的编辑、记者,一个“人”的意义上的批评家、学者,我们就要善于思考,我们就要善于提出疑问。对今天的世界我们就要有诸多的怀疑,现代文明发展到今天,是不是那么美好?是不是那么光明?
这真的是一个非常大的问题。如果有人研究了、琢磨了,还仍然坚持说“现代文明没有野蛮的一面,全都是好的”,也没关系,那我们就争论,都摆事实、讲道理。最怕的是这个问题本身不允许提出来,这个问题本身不被讨论,这个问题本身被取消,我觉得这才是最可怕的。
李陀,学者,现居美国。主要著作有《丁玲不简单》、《让争论浮出水面》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