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写自然要有一种大爱

作者：鲍尔吉·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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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这么多的作家，写自然的——我说的自然包括动物、昆虫、天气——特别少。好多作家写东西已经写得无所不用其极了。他们写的题材，就是床上床下，他们也恨不得写成上半床或者下半床，或者是上半宿、下半宿，绞尽脑汁。我就想问，他们为什么不写自然呢？中国作家大多注重题材。我记得艾略特说过一句话，“写作就是为了消灭题材”，大作家是没有题材的，艾略特就没有题材。庞德也说过一句话，“写作就是写题材”。我们看《金瓶梅》就是看题材。我不是说哪一种说法对。我们每天早晨起来抬眼能够看到的天气、天空、草，还有水、动物，很少有人写，一个原因，这个东西不容易得奖，再者，不容易炒作。
　　我看好多的作家愿意写大的东西，黄河、泰山等等，实际上我觉得这都不是他们不写自然的原因。写自然要有一种大爱，要有满腔的爱。草也不会无端地和树发生婚外恋，也不会产生各种激烈的情节。写它们要有爱，要有观察。对好多的作者来说，要写出一本关于自然的书，他要深入生活，去看草看树看天气，他觉得不值得。我觉得一个民族如果有足够的、很多的人写自然，写天空、写雨水、写动物，这是一个民族的自豪。这个民族号称有这么多的作家，不写自然，第一是缺少爱，写自然没有爱绝对写不成。第二缺少一种好的文学技术，你说草是什么？草会是什么？像什么似的？你可以说一个女人得像杨贵妃一样美丽。草像什么？说不出来。
　　《天涯》杂志常常在一种低下的姿态当中倡导一种有深远影响的事情。写自然首先倡导作家观察自然，怀着一种爱，还要有好的表达态度和能力。我想到这么一个现象，现在的小孩不了解什么是自然。我们家周围挨着一所中学，有一天，中学生的议论被我听到了。一个中学生说：“我这次到农村去，我看见猪了，猪长那样，可好看了。”我想，中国人怎么了？十几岁了第一次看见猪？他见到猪之前应该知道猪这个东西，会写“猪”这个字。改革开放才二十多年，中国人怎么对自然这么陌生？我真的想问那个小孩：“你还认识云彩吗？”
　　我有一个小外甥，他两岁半吃火锅，突然指着火锅说：“这个是火焰吗？”我想这肯定是他妈用看图识字课本教的，说：“这是火焰。”我们小时候完全不是这样的，我们首先见到了火，见到了太阳和月亮，后来识字老师教我们说，这个是“火”字。这不仅仅在我小外甥的身上颠倒了，好多地方都颠倒了。
　　我们说的环保有时候不光说明信片纸张等等这些问题，关键是我们还被颠倒于强势媒体的冒充科技的舆论当中，生活在其中。以洗发水为例，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广告所说的那些神奇功能。如果我们稍微翻一下所谓的医学书即知，人的头发是一种死去的角质蛋白，不是活的东西，古人称之为“毛发爪牙”，它不是活的东西，它像指甲一样，绝对不会被滋养。如果说洗发水“含有活性因子、天然精华素”，这绝对是假的。你把那种高级的洗发水抹在头发上和抹在墙上是一样的，墙的成份不会有任何的改变。洗发水其实有什么呢？第一它有清洁剂，第二它有柔顺剂即蜡质，第三它有发泡剂，第四有香味。我为什么痛恨这种谎言呢？使用这种洗发水会浪费大量的清水，你会相信你的头发用这个以后会妙不可言。而这么大量的化学元素渗入地下以后，会给土壤带来灾难。
　　洗发水含有发泡剂，现在的人洗头如果洗发水不起泡沫是坚决不会同意的，认为没洗干净。其实泡沫和干净一点关系都没有。外国传入中国的牙膏也有泡沫，只不过好玩。从清洁的角度来说，用中性的肥皂稍微洗洗头，已然可以，不过是头发。假如有一个机构，全国头发委员会出来说一下，洗头随便用什么洗都行，那将减少多少资源浪费。这只是以洗发水为例，这种点点滴滴的东西假以科技，实为谎言，污染环境的东西在所谓工业化社会里面特别多。
　　这种浪费不仅仅是浪费纸张，而且是愚弄人。他一说“活性因子”，就像未庄的人听阿Q演说一样，马上不敢出声了。
　　我在沈阳看过《卖火柴的小女孩》，观众都是父母带着五六岁的小孩。卖火柴的小女孩儿被冻死以后，孩子们放声痛哭，真的悲痛——多么纯洁的心灵。好多作者没有这样的心灵。这个东西就相当于写作姿态，你在你的文字里面到底想找什么，用柯切托夫的话说：你到底想要什么？好多作家对汉字的期望太多，他真的以为这个汉字是神奇的，他想要太多的东西，就顾不过来说我们今天写写自然，还有些人认为这是矫情的，说穿了，他真的不会写。所以我要向所有那些写自然、写动物、写孩子们的作家致敬，他们能够用自己的心灵来写作，这是一个作家也是一个民族的骄傲。
　　我过去看过王阳明心学里面有一个“求放心”的说法，放心像放马、放牛、放羊一样，心跑了，跑到权力上面，跑到女人上面，跑到钱上面，各种各样的诱惑，心回不来了。人不动，但是要把心放在心窝窝里，作家也应该把心放在心窝窝里。
　　我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去过牧区，如果去了牧区以后你会觉得，一家人日子过得好。肯定包括动物，有动物的人家才过得好。我哥家门口有马，马从来不趴下，睡觉也站着。马的眼睛在动物里面是最好看的眼睛，马回头看你的时候，它的睫毛、它的瞳孔太晶莹太像宝石了，柔情无限。马是作战的一种动物，打仗的时候不怕死，但是它又这么温顺。猫警惕地看着一切事情，狗是跑来跑去的。你到牧区会感到人和动物亲如一家，狗和猫都会上炕。牧区的门也不锁、箱子也不锁，锁箱子是很可笑的一件事情，这可能就是中央说的“和谐社会”，没有人偷东西。
　　为什么没有人偷东西？为什么要偷别人的东西？他缺这样的东西吗？为什么要偷电视？偷电视卖钱，他们理解不了。偷了东西还把人杀了，他们更理解不了。牧区没有上吊的、自杀的，你的生命由你自己担当，多苦多难是你的事情，你绝不能死，绝不能自己把自己整死，因为你有老婆孩子，你有父母，你是一条命。
　　佛家所言，每个生命里面有一百尊佛，谁也不能杀。生命包括一草一木，我问过一个大德，我说众生就是动物，他说你怎么知道草木不是生命啊？都是生命。每个生命都有佛性，都要光荣地活下去。
　　环保不光是说我们要响应各种倡议，环保组织的倡议非常好，差不多能够影响中央政府的一些决策，也能够影响我们整个社会人的行为，比如说空调、纸张、树木、方便筷等等，除了具体的行为之外，还是跟心灵有关系的一件事情。比如说过去古人称之为“惜福”，现在我们说“珍惜”。
　　齐白石跟他的徒弟娄师白一起吃饭，吃完一定看徒弟的碗里有没有剩的饭粒，如果有他会特别生气。这个也是我们说的环保。所谓的环保，说到底就是珍惜社会上的资源，第一个就应该珍惜粮食。我也见过一些环保人士不珍惜粮食，比如扔剩饭，这种罪过已经超过了对贺卡的使用，这不是一种形式，也不是一种时尚。“粮食”这个词，现在除了农业部部长之外，好像大家都不怎么说了。齐白石为什么珍惜粮食？他小时候拿稻草烧饭，他母亲和他一起拿筛子筛烧熟的稻子粒。环保是珍惜一切资源。《易经》上说“生生谓之易”，不在于你使用什么东西，你使用得要有节制，要有伦理道德。比如你想穿一件好衣服，这不是问题，浪费却是特别大的问题，“举头三尺有神明”。
　　说到写作，我不喜欢某一种谈吃的写作，我的确看不下去。说这种动物怎么烧、怎么吃，我管它叫“写肉主义”。后来我看到了这样的作家的照片，看到他们那愚蠢的脸，我想如果拿到化验站去化验，一定有八十多种动物的元素，比如鳄鱼的元素，等等。你吃那么多东西做什么啊？！这种人类的狂妄在他们的笔下到了什么程度？所有的宗教经典，无论是古兰经还是圣经，包括佛经，都在打击人的傲慢。如果人真是上帝造的的话，上帝应该知道人是欲望无度的。这么多的欲望啊！见什么都吃。吃了就吃了，因为你有钱，还写出来！我不知道文学有没有一种伦理的东西，如果有的话，就不要有这些东西。
　　易经六十四卦，每一卦凶吉对半，只有谦卦是上上卦，这种谦虚是对大自然的敬畏，圣经里面也说要有一种谦卑的精神。
　　我过去一直找关于动物的书，找不到，比如我一直想找跟老虎有关的书。没有一个人了解老虎。但是我终于找到了一个白俄罗斯的军官猎人写的书，他写老虎特别有意思，说老虎从来不吃人，老虎特瞧不起人。这个猎人说，动物里面老虎长得最好看。老虎在深夜嚎叫，有个人听了迅速爬上树，因为它的声音非常低沉可以传遍山峦，另一个人吓得尿了裤子。为什么它瞧不起人呢？猎人说估计是这样：第一，人穿衣服它很看不起，它从来不吃穿衣服的东西。穿衣服还有扣子，还有拉链，还有裙子，老虎特别不能理解。第二，他说人身上有臭味。人如果安分守己不至于让老虎瞧不起。
　　让动物跟人说什么好呢？你们又念书、又上学，在这么好的屋子里开会。我觉得人要稍微自卑一点，对动物稍微仁慈一点。
　　法布尔说，如果你换一种眼光，你会发现蟑螂也是一种精致的——也许可以说是一种好看的昆虫。我不能完全接受他的话。但我们家住的老房子充满了蟑螂，我在阳光下看着它像电镀的颜色，紫铜色哑光的，的确精致。真不知道别的动物看咱们是怎么看的，我真想知道。
　　
　　鲍尔吉·原野，作家，现居沈阳。主要著作有《草木精神》、《青草课本》、《掌心化雪》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