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从环保的角度思考
作者:和 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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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记者问我说你以前是不是特别关注写自然?我说应该说写作恐怕离不开自然,如果哪个作家离开了自然,我想象不到他写的是什么东西。在二十多年前,我在上海出过一本书《无忧树》,其中一篇是写一棵树本身的生命过程,它被风雨侵蚀那么长的时间仍有生命力,人在树和植物的身上得到了某种生命智慧的启迪。
以往的写作大多是从这方面着眼的,探索人与自然的奥秘,但意识到从保护环境这方面去思考,我觉得恐怕还是近几年的事。我和一个女记者合写了《你好吗,渭河》,我是在渭河边长大的,在渭河边几乎度过了我整个的生命过程,中间去过八年的海南,又回到了那个地方。
作为这么一条河流,渭河是黄河最大的支流,假如没有渭河这条支流,就没有关中平原,更没有中国历史文化的周秦汉唐,所以唐诗里面有“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作为渭水来说,过去“泾渭分明”,水量比较大,历史记载曾经有很多的船,从宝鸡到咸阳到西安到潼关到河南,当时大明宫被破坏的时候,很多宫殿的大栋梁都是通过渭水顺流而下东迁到中原一带的。现如今渭河越来越小,甚至到了断流和干涸的地步。原因是上游地带(甘肃到渭北台原一带)水土流失,还有一个是人为的砍伐。前两年在华县有一个渭河大水灾,好像今年媒体通报,那个地方发水灾之后的恢复重建情形并不令人满意,灾区的民众还有多少顶帐篷搭在渭河边上。大水灾的一个重要原因是渭河下游的三门峡水库,渭河这一场水灾与三门峡水库的关系在水利学界也有不同看法,三门峡水库本身,因为它提高了整个的黄河河床,又没有排淤能力,所以秋天发水灾,渭河进入黄河的时候因河床提高,它的水就倒流到库区边缘一带,淹没了村庄,造成了自然灾害。我们写这篇文章,采访过程中整个渭河的污染一度变成一条黑河,不再是以前的泾清渭浊,站在旁边臭气熏天,鱼也死光了,河边是一些造纸厂等等,这两年环保部门也下了很多力气,也是在不断地改进当中,但是河边的工厂为了节约成本还是偷着放污水。
渭河支流进入黄河,再进入大海。我到海南看见大海以后,在海水里面掬起一捧海水,就想起它可能来自我黄土高原家乡的季节河。但是我的家乡吃的都是窖水,这对人的身体是有害的,多少年以前说民政拨款打一口水井,结果花了二十多万打了百十米之后打到煤层上,又开始出煤,后来打煤的时候偏偏又冒出了水,就说作为水井吧,所以地质的东西也是很奇怪的。到现在这么多年,花了几十万还没有一口可供人们饮用的水井。我弟弟是一个村长,他说现在的勘探精度很高,政府准备在三年内拿三百万在某一个地方打出一口井,可以供应几个村庄的人口用水,我做梦也在期待这样的情景。
这同时让我想到了陕北的延河,延安的一百多万人,只有一个水库供应饮用水。我前些日子去采访,行走在沟壑之中,旁边有一个牌子写着“未经许可,任何人不得在此取水”,我一看满眼的黄土,哪有水啊?其实当地的地表水源非常有限,还是和窖水差不多,用天然降雨的水放到水窖里面供人们生活。但是这么多年以来陕北发现了油田,陕北成为全国的第四大油田,仅次于东北、山东、新疆,说是中国“第四艘石油航空母舰”。前几年有多少吨含石油的污染物被雨水冲到了水源中,鱼都死掉了,如果延安失去了这个水源是很可怕的事情。我上次去的时候,油田上关闭了几百口井,损失十个亿,把水源地的油井都关闭了。
《中国国家地理》近期出了一个能源专辑,邀请我到陕北走一趟,采写陕北能源与生态。北京的绿色奥运,天空也晴朗了,也是因为用了清洁能源,现在气不够,又修陕京二线,到2008年要达到八十个亿立方米的用气。上帝也是很公平的,陕北这地方地表那么贫瘠,在地表之下却埋藏了那么多的财富。榆林现在的开发,让我想到了1990年代海南的开发。一个沙漠边缘的小村庄马上盖高楼,铲平了地,跑的都是奔驰车,大家都到那里搞地搞钱,一亩地卖到二百多万,一派开发的热气腾腾的场面。整个陕北可能有成千上万口油井,有的生态学家形容为“千疮百孔”,陕北本身的自然水源是非常缺的,有资料说每生产一吨石油需要一吨半的水。按理说,陕北算是中国陆上石油开发的源头,1907年慈禧太后那一阵子办了石油官厂。世界的石油史是一百四十多年,从美国的宾夕法尼亚州开始。中国的石油开发经过这么漫长的历史,最后回过头来又在陕北发现了煤、油、气,还有盐,更多的是煤矿。神府煤田是亚洲储藏量非常丰富的煤田,它离地表很浅,有十几米高的煤层,都是用大铲车直接开采,装上火车运抵海岸出口。可开采后的地方,大部分都完全成塌陷区了,成为资源被攫取后的永久的废墟了。我到了榆林和一些文化人谈,我说榆林好,现在陕北整个的石油经济的增长在延安占到83%,在榆林占到36%多,延安每用一块钱,其中八毛三分钱是来源于石油的收入,榆林号称“中国的科威特”,资源非常丰富,每平方公里下面是多少个亿,榆林地底下有多少万个亿,是这么一个天文数字的概念。
但是榆林的文化人,包括一些企业家和官员,也谈到在这样的繁荣景象下有一种危机感。毕竟这是属于鄂尔多斯和黄土高原接壤的地方,过去都是游牧民族,从西夏、大夏、匈奴那里过来的。从游牧到农耕化慢慢进入工业化,这是一个漫长的历史演变期,有一个过渡。现在退耕还林做得是不错的,但同时也涉及到一个问题,你到陕北再也看不到带白羊肚手巾放羊的后生女子,羊都圈养起来了,看不到白云般的羊群,听不到牧歌,没有这种向往中的诗意了。我和他们谈到,我前几年跑过青海的柴达木。原来接触过从冷湖来的朋友,他说那个地方是没有一棵树的,也是没有一根草的,我从来就不相信人类生存的地方怎么可以没有草木呢?我说那不是月球吗?结果我到了那个地方以后,发现的确是这样的,行走一百两百公里见不到一根草影,见不到一棵树木,全是沙子和戈壁滩,还有黑戈壁——风吹过去以后有一些小的颗粒在上面,碱化了以后有一层壳在上面。我青少年时代读李季的“石油诗”,李若冰也写过茫崖,那个地方五十年代有上万人,我路过那个叫茫崖的地方,就找那个从小就听说的天堂一样让人向往的所在——昆仑山下,白云如诗如画,柴达木是我们的家乡,新的家园。结果一看那个地方,一个小卖部,可能里面所有的东西能值两百块钱,就卖廉价香烟、矿泉水之类的,又做饭又卖货,一两个人,院子里有一头很小很瘦的毛驴。冷湖原来是好几万人,原来是冷湖市,后来变成冷湖区、冷湖县,现在变成只有几百人的那么一个驿店了。本是一个资源型的城市,开发以后废弃了,变成现在的垃圾,的确是惨不忍睹的。到冷湖那个地方,茫茫的一片,过去的大礼堂,过去的建筑物,但是一根草也没有,一棵树也没有,一个人也没有。有的是石油前辈的墓地,和冰凉的戈壁。
他们说,别几十年以后,我们榆林也变成那个样子了。
前几天我买了一本很薄的书,古罗马人写的《论农业》。我读得很亲切,怎么种庄稼,怎么种葡萄,小麦怎么回事,什么是驴骡,什么是马骡,这些知识都是我们乡下长辈给我们传授的,古罗马人两千年前把这个事情说得也很清楚。从大家畜、小家畜,从牛羊说到鸡鸭,我感觉是和乡邻长者交谈。人类有很多共同的东西,两千年的农耕时代,先人已经用文学的语言叙述得很精彩了,讲得很透彻了。我们从农村长大,是属于知青一代,对农村和农耕生活非常怀念。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最后的牛》,我回到老家,家里就剩那头牛,我的叔父不舍得把它杀掉,还使唤它,现在农村种地都是机械化了,一亩地犁一次二十块钱,播一次二十块,收割一次又二十块,粮食生产的成本加大了,人不用劳作,全是机械化了。过去说这头牛能拉,能犁地,现在说这头牛有多少斤肉,什么行情——变成这样了。现在牛的境遇非常惨了,第二年我回去的时候牛被卖掉了,卖给杀牛的了。以前牛是人类的朋友,尤其是农民的朋友,我爷爷过去是一个脚夫,起程去背炭卖炭,百十里路,回程感觉毛驴弱,出了汗,他把毛驴身上的鞍子自己扛上。人和牛马的关系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形。现在一看这个牲畜就是能不能吃,肉是什么味道,一看动物就把它视为餐桌上的对象了,而不把它当成一种生命,或者是关乎情感的东西。所以人性中的有些恶的东西,想起来很寒心。
和谷,作家,现居西安。主要著作有《和谷文集》(6卷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