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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1期

为小说申辩

作者:李敬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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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当小说演变成个人创作的时候情况发生了变化,为什么《红楼梦》了不起?就因为曹雪芹说,不对,世界不是你们看到的那样,现在我说说我看到的;人生也不是只有你们认定的那一种,现在我来探索另一种可能。曹雪芹的这种个别看法至今也还挑战着中国人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好孩子应该读书上进做官,贾宝玉说,那有什么意思?人生的意义就是和几个冰清玉洁的姐姐妹妹相守着,赏花吟诗喝酒。
  ——这很没出息啊。现在差不多识字的中国人都是红学家,但我不知道中国人从《红楼梦》里除了学到一点姑嫂勃蹊、宫闱谣言之外还学到了什么,他家里要是出个贾宝玉他会愁死,参加高考,一路考上去,做官发财,然后死掉,有意思吗?大家都说有意思,我对此也不想提出异议,但是,如果没有曹雪芹之类的人独持异议,中国人的精神和文化恐怕早就僵硬而死。
  几乎所有的小说衰亡论者都立足于一个事实,那就是小说在现代中国曾经占据着那么重要的地位,现在这个地位已经失去。但他们忘了,小说在现代史背景下承担的基本使命是,告诉我们对世界的一般的、正确的或者说已经或即将被广泛认可的认识和想象。而在这个时代,小说已经失去这个功能,年轻人对世界的基本认识和想象肯定不是从小说得来的,正因为这样,小说才得以发展它的特殊价值——小说不是“大”说,它真正回到“小”说,它所提供的不是对世界的一般正解,而是个别的理解和看法。这就好比我们去王府井,大家都知道大路怎么走,但小说家一定要找自己的路——他像一个探险家,他对认识人类事物的新的可能性有不竭的好奇之心,他要设法绘制新的地图,在这张图上,我们熟悉的变得陌生,我们认为一清二楚的事物模棱两可,我们遭到挑战和冒犯,但我们也因此看到世界和自我的新景象。
  ——在这个意义上,小说是一种感受方式,也是一种生活理想,凡拒绝承认生命和生活只有一条路、一种表达的人,凡不愿让精神僵硬的人们,他们就是小说天然的读者。
  但现在的小说是否做到了“小”说,这是另外一个问题。我认为,现在的小说家相当一部分失去了这种勇气和想象力,相当一部分小说家对世界的感受方式和基本看法大概都跟《红楼梦》里的贾政一样,于是我们看到的就是贾政写的小说,给贾政们看。贾政们脾气很大,对生命中任何一种陌生的、被打开的可能性都会很生气。
  所以,就有了读小说的第三个理由:理解他人的真理。昆德拉自卖自夸,对小说有一句非常高的评价,他说,小说是欧洲公民社会的基石。就是说真正的公民道德要从理解他人的真理开始,没有这个,就没有公民、没有民主、没有什么公共空间。
  前几天看到一篇文章,我觉得很有意思,他谈的是那些民间科学家们,水变油,炸喜玛拉雅山之类,这文章到最后说,总之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你安知人家没理?所以要宽容——我认为这不是宽容,这叫价值休克,人类事务的不同领域有不同的价值取向,科学就是有一个求真问题,讨论的时候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但最终我们还是得问:到底谁有理?
  现在的问题是,在必须寻求正解的地方,我们都是好脾气,在不必寻求正解,应该宽容的地方,我们都是偏执狂,网上有那么多道德狂热、明辨是非之辈,但同时,伪科学也大行其道。
  小说所处理的对象是人类对自身生活和生命的认识、想象和选择,小说家在开始工作时所依据的基本前提,就是理解和尊重他人的真理,鉴赏人性的丰富和有趣。今天来了很多从事心理咨询的朋友,以我的理解,心理咨询的前提与小说不一样,对咨询师来说,有些东西是对的,你搞拧了不对了所以你出问题了,那么现在你来咨询,我给你理顺、解开。小说家的关切不在于此,而在于追寻和展现你的真理,小说承认人的无限可能性,人的选择、行动和精神取向如此繁杂,如此差异多姿,小说家的根本热情就是探索你何以如此,求证你的那一套如何形成如何发展如何经受考验如何成立或破产;我们说小说要真实,要有说服力,其实就是小说家进入和领会他人的真理的能力问题。
  正因如此,伟大的小说家对人一视同仁,他公正地对待人、对待生活。现在很多评论家把“悲悯”啊什么的挂在嘴边上,好像小说家都该变成圣徒或慈善家,这听上去肯定没错,但却是对小说精神的曲解。一个真正的小说家不会因为你年薪百万他是个民工就鄙视你同情他,或者反过来,谄媚你鄙视他,不是的,他只是公正,他不是势利眼,他不会看不起民工,也不会看不起你,在他眼里,你们都是如此特殊和如此具体的人,他在“存在”的尺度上同样对你们满怀好奇之心。
  当然,我承认,小说有一个价值判断问题,但小说家的价值判断不能先于他对人、对生活的忠直。现在很多批评家直接把文学问题变成了道德问题,他们认为,在人类生活的无限可能之中应该有一套普遍真理,这套真理必被遵从,必须体现——主要是在小说中和人们的口头上。我理解他们的关切,我一开始即已申明,小说在这个时代的基本价值之一就是必须面对终极意义的焦虑。但小说处理终极意义的方式恐怕并非如道德批评家们所想。小说中的人独自面对上帝,不需要中介,不需要教会,也不需要自以为掌握着道德的道德家——新教的兴起与现代意义上的小说的兴起差不多是同一时段。这并非偶然,小说承认他人的真理,就是首先承认每个人有独自面对上帝的权利,就是承认,在“有”与“无”之间,生与死之间,人有无限的想象和认识、选择的可能,在我看来,承认这种可能才是“大德”,才是对上帝的敬畏。
  公正、忠直地对待人,理解他人的真理,这是我们文化中近于枯竭的品质。现在我们号称是一个网络时代,中国人天天在热火朝天地交流,但是,以我有限的网络经验,我们谁也不想公正地对待别人,谁也不想理解他人的真理,我们想的就是自己手里拿着“真理”,借此向他人行使暴力——哪怕是语言的和虚拟的暴力。
  也正因为如此,小说不会衰亡,小说必会坚持下去,保卫世界的丰富性和人的丰富性。
  ——如果小说衰亡,我们可能还会失去许多其它的东西,比如记忆,比如沉默,等等。但是时间到了,而且我认为我已经充分阐述了小说必将存在,必将流传的理由。
  现在,我们的很多评论家、很多小说家都像中产阶级庸人一样看待文学的命运,天天对我们念顺口溜:现在的人很忙,生活节奏很快,所以他们不爱看小说了,所以小说必将衰亡。
  好吧,我现在说出我的看法,在某种世界观里,小说确实并非必不可少,这与人们是否比一百年前更忙无关。我们完全可以假设一个新世界,这个美丽新世界里没有小说,没有诗歌,没有我们现在很多大胆的预言家们宣称要消亡的东西——在他们看来,哲学可以没有,历史可以只剩下电视剧和《百家讲坛》——很好,我相信,如果这套假设全面实现,丝毫不影响很多中国人的生活,不会影响GDP的增长。
  但是,前些天当诗歌问题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我对记者说:问题的核心是,公众面临着选择。我们如何看待我们的语言?我们是否认为我们只需要作报告的语言、讨价还价的语言、骂大街的语言,而决心抛弃诗的语言?如果我们认为诗的语言在这个时代纯属多余,我们可以把诗这个字从字典中抠掉,这不难,但如果相反,那么我们与其以如此高涨的热情去发现坏诗,不如好好想一想,诗的基本价值何在?它在这个时代如何坚守和传承。
  ——当然,记者没有把我的话发出去。但这种选择并非什么新鲜事,它一直是任何文明和文化必须面对的基本选择。两千年多前的孔子在当时的人看来完全是个不合时宜的怪物,他顽固地代表一切在新世界里应该消亡的东西,但是,文明和文化的生命就系于这种选择中的勇气和信念。
  问题是,小说家们自己是否还对小说怀有信念,他们是不是自己已经不相信小说了?坦率地说,我认为现在还相信小说、对小说的基本价值仍然抱有信念的小说家为数不多。小说的危机其实是小说的基本价值的危机,小说正在并将继续承受怀疑、责难,并且会反复地被宣布死亡——小说死亡的预言在十九世纪就已经被人以时代的名义大声说出,但是,我相信,这种怀疑和责难会不断地推动小说重新回到它的基本价值上去,让它重获生机。
  
  李敬泽,文学评论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见证一千零一夜》、《读无尽岁月》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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