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270,创建于2011-3-26*/ var cpro_id = 'u424256';

首页 -> 2007年第2期

这是一封信

作者:于 坚

字体: 【


  中国古代诗歌是一种信。比如许多诗歌的题目经常是“有寄”、“寄某某”等。这个信不只是信件的信,更是口信的信、信任的信。信起初是一个动词,信而任之。诗是一种信物,因此是可以用来“有赠”的。我很少在西方诗歌里发现过这样的情况,就是有类似的,一般也是“献给X”。献与信完全不同,献是一种隔离、死亡,把诗作为牺牲、祭物、东西;而信是一种联系,去与信任者融为一体。信而放任之、依赖之,通过诗把人们联系起来,这是最高的信。这种信是将彼此的存在联系起来。
  言而有信,是人们对语言的基本要求。在这种要求中,人们把握到的是存在本身。中国人通过语言来建立牢固的联系,这种信任相当于信仰,西方不是通过语言,而是通过宗教来建立信仰。语言只是抵达上帝的工具。
  在汉语中,语言就是信之所在,孔子说:“不学诗,无以言”,诗歌是最高的信,因为它是存在之信的典范,形而上之信。信仰,信而仰之,这就是诗。
  如果汉字是巫师卜卦招魂的符号,言有尽意无穷,诗则是信仰。
  虚构就是言而无信,言不由衷。在西方诗歌中,虚构是正常的,因为语言并不是存在之家(回到语言这个家的觉醒,是海德格尔以后的事情),而是对世界的解释,而解释其实就是自圆其说。西方诗歌基本上是思想(解释)的结果,而不是对存在信赖。存在之信印证于心而不是真理、主义、思想、意识形态……思想到的诗与心无关,在那里,语言只是真理、思想、主义、情感、意识的阐释工具。
  西方语言从开始就建立在虚构之上,拼音是对存在的解释。而汉字是对存在的信。这种信在诗歌中达到最高典范。
  把一首诗送给某人,是最高的信任。就是不送给某人,诗也是一种信,存在之信。
  诗乃存在之信。
  汉字是从信开始的,汉字就是最初的信。人们看见世界,画下来,人们不问为什么,而是信之,随遇而安。
  信这个字由人和言组合而成。说文解字说:信者,诚也。诚者,信也。可以理解为人之言成,就是信。另外的写法还有,单人旁加个口字,言字旁加个心字。
  说文解字说:言,直言曰言,论难曰语。直言就是直接说出来,“无所指引借譬”。“言,心之声也”。心之声直接记录下来就是字。字就是信。(心得:口语是最初的诗,心之诗。指引借譬的诗,是语之诗,思之诗。前者是信,后者则是论,思辩、分析,有怀疑的成分了。)
  《圣经·创世纪》的第一段就说:“起初,神创造大地。地空虚混沌,渊面黑暗;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神说,要有光,就有了光。神看见光是好的,就把光暗分开了。”光为什么是好,暗为什么就是不好,这是对存在的怀疑,是不信。暗从此成为需要改造解放消灭的部分,这把西方引向了追求明,追求清楚、确定性、分析。世界分成有价值的和无价值的等等。
  中国不同,太极图是阴阳合一的。
  李白的诗《沙丘城下寄杜甫》
  
  我来竟何事?
  高卧沙丘城。
  城边有古树,
  日夕连秋声。
  鲁酒不可醉,
  齐歌空复情。
  思君若汶水,
  浩荡寄南征。
  
  杜甫的诗《春日忆李白》
  
  白也诗无敌,
  飘然思不群。
  清新庾开府,
  俊逸鲍参军。
  渭北春天树,
  江东日暮云。
  何时一樽酒,
  重与细论文。
  
  “思君若汶水,浩荡寄南征”,“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这是怎样的信啊!这种信以自然为象征。对朋友的信就是对大地的信。这种信是永恒的。
  杜甫的诗《饮中八仙歌》
  
  知章骑马似乘船,
  眼花落井水底眠。
  汝阳三斗始朝天,
  道逢曲车口流涎,
  恨不移封向酒泉。
  左相日兴费万钱,
  饮如长鲸吸百川,
  衔杯乐圣称避贤。
  宗之潇洒美少年,
  举觞白眼望青天,
  皎如玉树临风前。
  苏晋长斋绣佛前,
  醉中往往爱逃禅。
  李白一斗诗百篇,
  长安市上酒家眠,
  天子呼来不上船,
  自称臣是酒中仙。
  张旭三杯草圣传,
  脱帽露顶王公前,
  挥毫落纸如云烟。
  焦遂五斗方卓然,
  高谈雄辩惊四筵。
  
  这是一首关于古代日常生活的诗,其中充满着对生活的巨大信任。
  唐朝是一封伟大的信,对人生、自然、朋友、生命、永恒的信。在唐朝诗歌中,他人不是地狱,诗人乐于“吾丧我”,道法自然就是信,信就是去加入宇宙、自然、大地、人生,信仰之。
  信就是存在。
  从个人的文出发最终成为无我的自然。“吾丧我”就是去死亡而加入永恒。
  杜甫说:“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千秋万岁名”,就是匿名于永恒,就是“吾丧我”。
  当萨特说“他人就是地狱”的时候,西方怀疑主义已经走到极致。孤独、虚无、活在死亡中。西方诗歌拒绝他者,对大地和人生的不信任,使它从来没有抵达存在之诗,从来没有成为信。对自我的迷恋与对他者的怀疑把西方分裂成无数孤独的反自然的碎片。
  怀疑主义在十八世纪潜入中国。或者更早,在宋以后,信已经逐渐弱化为对语词的迷信。言的隐匿,语逐渐猖獗。存在缺席,宋明理学开始思辩的时代,为西方式的怀疑主义潜入留下了伏笔。以书法为例,苏东坡为什么说唐以后没有书法,因为宋以后,汉字的书写不再只是信,而是书法艺术。
  我把苏东坡视为古代中国的最后一封信,他是一个但丁那样的人物。
  信就是交心,古人说,文章为天地立心,交心才可以立心。
  心,说文解字说,土藏,在身之中。土,就是大地,人的身体就是人的大地。藏在大地中使生命活起来的那种东西,就是心。后来心又被解释为“火藏”,“五行火空则明,举五藏之运用”。金木火水土,有心则明,无心则暗。心就是明,就是照亮。
  心就是一个人的命,一个人的底,老底,把老底交出去,那才是肝胆相照的诗。
  诗就是信,写诗,就是去信任。
  失信,就是存在缺席。
  信是存在的证据。海德格尔说,语言是存在的家。也可以说,存在是诗的家,诗就是信,就是回家。存在就是信任,信就是存在。
  过去中国文盲比较普遍,文字就是信,人们请有文化的人写信,那是信任,识字那就是可信。素不相识的人委托识字的人帮他写信,把自己的心事、隐私、老底全告诉他,形成文字,成为证据,这是多么了不得的信,什么是敬惜字纸!那个代笔写字的人就是上帝。
  我童年时代在昆明经常看见那些为人代笔的写字公公,那是信还存在的时代。到1966年,所有的信都成为证据、老底、把柄。
  信是存在的证据,如果以某个时代的真理、主义、是非来判断,它就是罪证。
  遑论诗歌,现代诗人连信都很少写了,手迹越来越少,大家都害怕留下证据。
  1957年报纸将胡风的私人信件登在第一版上,是中国历史的里程碑之一。那是中国之信被送上绞架的时刻。
  人们再也不敢写,因为写作是一种信。虚构开始盛行,虚构不是信,与存在无关。1950年代以来诗歌的缺席,虚构的颂歌盛行,就是因为信已经死亡。人们由于恐惧而迷信,又由于恐惧而怀疑一切。
  信的缺席是怀疑的开始。从对他人的怀疑开始,最终抵达对存在的怀疑。二十世纪,中国人不再信任自然,不再道法自然。
  反自然的时代开始了。反自然就是不信任自然。
  反自然有一个西方文明建构起来的世界基础,通过商业、技术、物质生活输入着对存在的普遍怀疑。
  

[2]

http://www.520yuwen.com 提供 免费书籍报纸阅读。
var _bdhmProtocol = (("https:" == document.location.protocol) ? " https://" : " http://"); document.write(unescape("%3Cscript src='" + _bdhmProtocol + "hm.baidu.com/h.js%3Fa510abf00d75925ab4d2c11e0e8d89a4' type='text/javascript'%3E%3C/script%3E"));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