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2期
理发店之歌
作者:杜 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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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月之后,我有事经过解放路,吃惊地看到两边的房屋已拆除殆尽,唯有为民理发店还挺立在大片废墟间——只不过这时的理发店,仅剩下东边完整的一面墙、南边不规则的半堵墙,正面和西面的墙已不知去向。店里的格局没变,原先的理发家什也一件不少,但这样一来,就像被开膛破肚的麻雀赫然暴露在世人面前,虽然五脏六腑俱全,却还是让人感到难以接受。老康也在,他正弯腰为一个“民工”模样的人理发,态度一如既往地严肃认真,一丝不苟,而坐在理发椅里正对街面的那人身姿僵硬,呆若木鸡……我发现所有从这儿经过的人,扭头看着这一幕,脸上都露出一种困惑、荒凉的表情。这就像把生活中再寻常不过的场景——比如吃饭、睡觉、看电视等——置于空荡荡的舞台之上,并且台上的人自始至终都在重复着此类单调的动作,让下面的人突感陌生、惊讶、无聊、迷惘,如同观看一出荒诞派戏剧。我站在路边看了好一会儿,内心升起一阵阵空虚,便推着自行车走到不远处一个烟摊儿前。那烟摊儿的主人我老早就认识,也是以前为民理发店的常客,我从他那里买了包烟,然后小声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叹息着摇了摇头,对我讲了事情的全部经过。他本来就是个极能说的人,只是这会儿显得情绪低落,不过在他的详尽叙述下,我依然可以想见当时的情景。因为当初签合同时,只有老康始终坚持不签,为了不影响施工和“建材城”的早日落成,市里下了最后通牒,要他在规定期限内搬出,否则将施行强制拆除。那天大清早,市政工程处的推土机奉命开到了理发店门口,老康却关在屋里整整一个上午不出来,喊过几通狠话又请示了上级领导之后,推土机轰隆隆就开过去了,立马升起一小团蘑菇云。幸亏驾驶员多留了个心眼儿,向外撞倒两面墙后便停下了,尘烟散去,老康的头渐渐浮现出来,他端坐在椅子里纹丝不动,只是满脸的白麻子涨成了红麻子,市政工程处的人都吓了一跳,他们没有想到推土机来了他会真的不躲!……“剃刀来了,——头来了!”我忘记是从谁的诗里看到过这样的话,仿照它,我又想到了另外一句:“推土机来了,——墙来了!”但是,正如历史上那些卑微的头颅终究躲不过强权和暴政的剃刀一样,在庞大威猛的推土机面前,这世间所有的墙亦注定了它们最后坍塌的命运。
烟摊儿主人告诉我:自打出了那件事以后,老康就开始不说话了,任谁也不说,即便是老婆孩子也不能从他嘴里掏出半句话来,而且从早到晚吃喝不离店。随后他又说了前几天刚发生的事儿,就是这老街上的居民联起手来扯着条幅到市政府门前去静坐(他有意无意地提到,那天老康没去),市长气得拍桌子,叫公安局的抓了几个“领头闹事的”,这事到现在还没有结果。我听了,心里很难受,同时注意到理发店边上多了张钢丝床,大概是老康夜里护店时睡的;我还看见一只无家可归的黑狗,在遍布瓦砾的废墟间疾疾跑动、徐徐止步,而后低头嗅着,一阵风吹来,满地的纸片、塑料袋、毡布招魂般瑟瑟发抖……
又过了十来天,我再次路过解放路,发现那儿已经全部夷为平地,包括那爿“残存”的为民理发店。不知市里究竟用了什么办法、使了什么招数让老康最终放弃的。而我最后一次见到老康,是在两个月前,其时他正背着一个像是新做的、还没来得及上漆的、药匣似的木制工具箱,在熙来攘往人头攒动的大街上急匆匆走着。虽然他花白的头发仍像过去那样一丝不乱,但腰却弯得厉害,有了明显的老相。我有意避开了他,没有同他打招呼。我想他大概是去登门探访那些熟稔的、苍老的头颅,顺便也为他们修剪一下荒芜多日的头发吧,我不知道他开口说话了没有,如果他恢复了言语,我猜得出他们闲聊时所谈论的话题,而现在又会多出一个新的话题,那就是——“过去的解放路”。只不过这样的头颅如同它上面的残发一般,将变得越来越稀少。看着他与路人渐渐混淆的背影,我突然冒出一个从来不曾有过的念头:这么多年都是谁在给老康“铰头”呢?
在家中蜇伏了一个冬天。早上爬起来洗脸的时候,看见头发又蓄长了,我得重新考虑再找一家理发店了。春天来了,春天——没有映绿镜子。从盥洗间镜中所映现的窗口望出去:远处,一幢三十几层的高楼已经拔地而起;更远处,一幢使用了十年的“老楼”正在搞“定点爆破”。真快呀。想到我置身的这幢宿舍楼居然有了七八年的历史,照这个速度,用不了两年也该拆迁了吧。镜子里,我忽然发现,我的两鬓不约而同地钻出了几根卓而不群的白发,心中颓然一嗒,正是:衰老来了,——我来了……
杜辉,作家,现居山东济宁。曾发表小说、散文若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