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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2期

遗失的河滩

作者:梦天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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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们都不敢去河里游泳。大人们把红毛水鬼说得跟真的一样,他们说红毛水鬼经常躲在河边的柳树下或河底的水草里,一旦碰到小孩子从树边过或者到水里游泳,它们就会突然伸出一只手来专门拖小孩子的脚后跟。当然,红毛水鬼谁也没有遇到过,当河滩出现后,我们更相信浅浅的河水已无法让红毛水鬼藏身,胆子就又一点点大起来。
  由于石桥太窄,而我们又不得不牵着牛打上面过,惨剧就难免发生。有一次,一头母牛的后面跟着一头小牛犊,小牛犊还只有几个月大,睁着一双圆鼓鼓水汪汪而又十分淘气的眼睛,睫毛长长的,长到令人心痛。行至桥的中段时,活蹦乱跳的小牛犊突然挤到母牛的旁边,拉长着脖子去吃奶,结果被懵懂无知的母牛给挤了一下,小牛犊猝不及防,一脚踏空后摔了下去,首先是身体落在石阶上发出了沉闷的响声,紧接着滚落到深潭里去了,只见深潭里的水剧烈地震荡了一下,小牛犊就不见了踪影,一长串水泡咕嘟咕嘟地从水底冒了上来,就在发呆的工夫,水面又恢复了原有的平静。几天前,一群放牛娃还脱光了身子麻着胆子站在这桥板上往水里跳,比谁站得高跳得远。
  真正令人一想起来就有点后怕的事情是一个女人的死,她是被枪毙的。
  女人算不上漂亮,个子不高,但身材好,尤其是那一对大而挺的乳房,经常让我们这些毛孩子也不由自主地要多瞟几眼。女人两边的嘴角有点往上翘,这使得她在面对枪口时的面部表情显得有点倔和冷,还带有一丝嘲讽的意味。她的娘家就住在邵水河下游不远的一个村子,有一段时间她经常搭便船领着两个女儿过去小住,河水枯了以后,又经常走旱路回去。后来就很少回去了,听人说她跟一个打鱼的男人好上了,打鱼的男人攒了一笔钱后,河里的水就快干了,就干脆连船也卖掉,一门心思呆在家里打牌。七村八寨想赢他钱的人很多,有时设了圈套去,打到最后又总是输给他。他和女人是在打牌时认识的,女人心软,不肯设套子绊他,结果在有一天晚上被自己的丈夫痛打了一顿。谁也说不清她与那个打鱼的是如何好上的,只知道她的丈夫自那以后经常骂她打她,有一次,她的丈夫借打牌的机会与打鱼的男人干上了。过了没多久,她与丈夫离了婚,村里人满以为她会和打鱼的男人结婚,谁料打鱼的男人一甩手跑了,过了一年多才又回到村子。女人没有再嫁,没有再嫁的女人一气之下在某个晚上用一把菜刀了结了打鱼的男人的性命,并连夜将他的尸体抛到了邵水河里,由于河水太浅,尸体没漂多远就停在了河滩边,第二天一大早就被人发现了。案子很快被侦破,女人被铐走了。在女人被枪毙的那天,河滩的外围远远地站着许多人。被绑得结结实实的女人昂着头,眼里迸射着怨恨的光。她孤伶伶地站在离人群百米开外的河滩上,被一只黑洞洞的枪口瞄准,她原来的丈夫抱着她的两个女儿跑到现场时,她已身中五枪倒在血泊之中。女人穿着土麻布料的囚衣,左胸用红笔画了一个圆圈。第一枪很准,正中圆心,但女人并没有倒下,第二枪和第三枪,同样打得很准,但奇怪的是女人还是没有死!行刑一度中断,有两个公安还跑过去查看,查看完后向开枪的人示意了一下,行刑继续,打完第六枪后,女人终于倒在了河滩上。后来村里人谈论说,前面几枪是被女人的乳房挡住了,后面的几枪才击中心脏。因为女人的死,我们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没去过河滩,有时只是远远地望着。但这对于偌大一片河滩来说只能算是一个小小的插曲。
  一些正在朽烂的枕木被挖了出来,一副猪的骸骨被挖了出来,一床发黑的竹席被挖了出来,一只缺了边的青瓷花碗被挖了出来……无数场洪水曾经打马路过这里,它们掠去的和它们遗落的都慢慢被人忘记,就连此刻的河滩也保持缄默。
  一群青蛙并不懂得这种缄默,它们一到晚上就自发地聚集起来,至少它们的声音是这样的,它们不约而同地出现在柳树下、草丛中、沙堆上、菜地里、水流边,用声音的亮光勾勒出河滩在晚上大致的轮廓。那声音就像多声部的大合唱,分成无数个章节,直唱得荡气回肠。河滩是它们的舞台,高悬于夜空的星星,是它们的听众。这同时也是属于夏天的狂欢,它们的低声部有时是让蛐蛐、纺织娘等昆虫来完成的,这些小东西的声音往往纤细精致得像丝线,又有着丝线一样的质地。在这些声音的掩映下,还有一些求偶的、交配的声音,它们仿佛不属于河滩,属于季节性的痉挛,属于与季节性痉挛有关的气候、心情和征兆。
  因为夏天过去马上就是秋天,秋天过去马上又是冬天,冬天过去马上又是另外一年了。
  保持缄默的河滩像是一直在寻找什么,那份属于它的深刻还得从秋天说起。
  秋天的河滩总是充斥着一片狼籍过后的后现代气息,到处是被伐倒的高粱杆,到处是枯黄的高粱叶子,白菜地里所有的白菜都把自己的心包了起来捆绑了起来,辣椒树上的辣椒也变得短小而僵硬,大部分的草都在枯黄,都像在无声地燃烧着、蔓延着。
  一群白鹭从远处灰蒙蒙的山林飞过来,它们停在水边想摆弄一下它们优美的步态,但很快它们就有点失望了,它们闻到了水里腐烂的气味,那是浸泡得太久了的季节之根的气味。这是个观众缺席的秋天。在河滩的那边,一些垒得高高的稻草垛在水里闪现出它们的倒影,由于光的作用,这些倒影成为替补席上的观众,它们金黄色的脸孔尽管在泛黑的水中显得有点模糊,但夕光和水流的涌动所组成的色彩让这些倒影多了一份质感,多了一份虚幻的但又不乏真实的现场感。
  白鹭很快就又飞了起来,它们纯白的羽毛迎着夕光迎着瑟瑟的秋风飞了起来。当然它们还会飞回来,河滩是它们每天必须的功课,在秋天更是不能例外。秋天让所有的事物变得单纯,也让所有的心事变得复杂和缜密。
  河滩一动不动,它巨大而显得笨重的躯体躺在那里,属于它的每一个微小的细节正在像毛孔一样慢慢地张开。
  蚂蚁们不再四处游荡,它们从高粱叶上爬下来,它们的巢穴总是在不远的地方张开野菊花似的小嘴,它们的自信与它们步履的从容非常吻合,一个秋天,它们备足了一个冬天和半个春天的口粮。它们知道,一场突如其来的大水离它们还很遥远。一只叼鱼郎飞过来,稳稳地落在一根柳枝上,它锐利的目光像是要洞穿什么,它安静下来的速度里隐含着一只箭。
  风在翻动一片片叶子,不大也不小的风在翻动河滩上每一粒能够翻动的尘沙,还有正在枯黄的草,不时弯下它们的身子。紧接着便是秋天的雨,老是跟在阳光和风的后面,轻轻飘飘地来。这时天边的云朵便透出铅的质地来,举轻若重地悬着,仿佛是另一片河滩。
  河岸上的柳树看着看着就枯了,败了,只剩下躯干,站成一排形销骨立的汉字,无论从哪里念过去,都是作别秋天的诗句,这时的河滩如同一幅油画的底色,令整个画面看上去有一种令人心颤的美。
  冬天的时候,河滩自然又会是另一番景象。
  那些被翻过又被踩踏实了的地头一下子变得有点僵硬,一些白霜打在上面,一些碎碎的冰块结在人的脚窝里或者牛蹄印里,等着太阳出来,等着慢慢地融化。一些被冻僵的虫子的尸体随着冰块的融化粘在裹着一层亮膜似的泥地上,等待它们的是另外一种被冲走或者被掩埋。
  一只秃了顶的老鹰在河滩上转了一圈后,有点失望地栖落在柳枝上,它将灰色的双翅耸起来想把自己的秃顶遮住,它的身子突然晃了晃,为了保持平衡它不得不又将双翅打开,看来它是真的有点老了,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一群孩子从村口走过来,走过空空荡荡的田野,在距老鹰几十米远的地方,他们开始向老鹰抛掷石头和土块。孩子们屏住呼吸,一步步靠近。老鹰睁开世故的眼睛漫不经心地看了孩子们一眼,又漫不经心地飞起来,等孩子们走到跟前时,它已飞到不远处的另一棵柳树上去了。此刻的河滩在孩子们的眼中是那样的模糊,它甚至远没有在一场雾中那样清晰。
  如果是雪天就大不一样了,那是孩子们的节日,河滩就像一个为庆祝节日而特意准备的巨型松糕。河水自顾自地流着,带走断裂的冰凌,带走孩子们奔来跑去的欢笑声和叫骂声,带走河滩还没来得及梳理清楚的思绪。
  河滩承载着这一切,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冷静过,但冷静过后更多的是失落,这种失落来自它曾经的拥有。在一个泪流满面的中午,河滩终于在阳光下坦露内心的泥泞,这是另外一种狼籍,一种掩饰的策略和无奈。它的秘密已遍布它的每一寸肌肤,喧闹的、宁静的、冷清的、疯狂的、斑斓的、漂浮的、深埋的秘密已将它胀满,它不是一块松糕,它更像是一块海绵。
  等高粱酒酿出来的时候,新的一年又来了,它就像是一个喝醉了酒在清晨归来的人,春天的阳光跟在它的后面,照过河滩,照过田畴,照过村庄的梧桐树和低矮的屋檐。跟在春天后面的或许会是一场大水,一场多年不遇的发着酒疯的大水。
  高梁酒的黏稠正在提升着邵水的高度,它必将浸过来,漫上来,盲目而不顾一切地淹过去。当这一切成为事实,河滩便会随之消失。秘密再次成为秘密,成为更深的秘密。这秘密的一部分注定会被水带走,另一部分则会被记忆带走,带走的最终结果是为了忘记或者遗失。
  祖母已去世多年,那个被枪毙的女人的两个女儿也已远嫁他乡。
  一群白肚鲫鱼又迎来了它们产卵的季节。
  一群陌生的孩子站在河岸上,他们瞪着一双双懵懂的眼睛,他们还无法知道水的深浅。
  
  梦天岚,编辑,现居长沙。曾发表文学作品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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