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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2期

绝版的抒情(外一篇)

作者:江 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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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岁那年,他回到了久违的故乡,带着他目不识丁的小脚老伴,据说还有几箱子书。他带回来的,还有他的令人猜测的身世——村里人对他是熟悉的,许多与他同龄的人,依然能从他已经苍老的身材和面容对他进行指认。而没有见过他的年轻人,也都从村里年长的人口中知道他的名字。村里人对他同时又是陌生的,这个少小离家的老人,他有过怎样不平凡的经历,怎样的际遇,怎样无告的哀哭和欣喜?在他七十岁的身体的深渊里,埋藏着怎样的一堆时间之灰,怎样的光亮和阴影?而村里人对他的了解是点滴的、片面的,道听途说和似是而非的。有人说,他是一个抱养来的孩子。他的生身父母是谁,谁也无从知晓。有人说,他的人生充满了太多的坎坷:少时读书,十多岁时就离开家门。年轻时,与许多热血青年一起,振臂高呼救国,办过杂志,写过文章,篇篇都是犀利的檄文。坐过国民党的监狱。有官不做,以教书为业,育得学子三千。“文革”时被踢断肋骨四根。至今许多人物辞典里,收录过他的生平。有人说,他的才华,到了博古通今的地步。《红楼梦》的许多精彩章节,他都倒背如流。又有人说,他年轻时风流成性,许多女人,都和他有过交往。他因此吃了不少苦头(他头发雪白,身材修长,举止儒雅,即使晚年,他亦是十分迷人)……七十岁那年,他回到了故乡,请人翻修了他家行将坍塌的祖屋,在祖屋的门楣上,他用行楷写下了“归来居”的匾额。并在匾额的上方,用隶书抄写了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同时在空余的位置,画了几笔淡淡的兰花(在祖屋的檐头上,亦相得益彰地长了一蓬狗尾草)。在他的祖屋里,他养花、种草,写字,画画。他养的花草,有月季、吊兰、君子兰等,冬天的时候还有水仙。在他家的小天井里,他经常给花草浇水。而他身后,悬挂在里屋门墙上的一株吊兰,漫生的枝条衍生的阴影已把半边墙遮蔽。他的家中,悬挂着他的书法和国画。他画马、兰花,他的书法真草隶篆俱佳,而所书的内容,有文天祥的《正气歌》、诸葛亮的《出师表》,以及陶渊明的诗。偶尔,他还会腌制酱菜、豆腐乳、小片的腊肉。他精通腌制术,经他腌制的食物,竟有一股与村里人不同的美味(一股子书卷味)。——他是谁?一个回头的浪子?一个居身世外的高人?一尊流落民间的古董(青花瓷器)?村里人不知晓,而对往事,他绝口不提。
  昨日的传奇都已成过眼烟云。昨日的愤怒都已平息。昨日犯下的错误已不需要改正。他在故乡的祖屋里,等待疾病,约会死亡。他的身体越来越衰老,背影越发地充满了凉意,他的书法,笔划越发见出松散,飘忽……疾病和死亡,像一个赶了很多路的老者,姗姗来迟,在他七十六岁那年,终于抵达他业已衰老不堪的身体——他患了皮肤癌。这种疾病的症状是,他衰老的身体经常出现一些不明的肿块。他在故乡祖屋里隐匿的他的不同寻常的经历,村里人猜不透的谜——他年少时的轻狂、他曾经的委屈、光荣、得意和失意,他过人的才华都转化为他身体里的毒素。当隐藏多年的毒性一旦发作,那将是命运以皮肤为纸写就的一些不明文字,是死神催促一个人起身的一纸告文。接到死神的告示,他不感到意外,也似乎没有悲伤。他依然写字、画画,给花草浇水,偶尔剪去花草干枯的枝条。他经常带着患病的身体在黄昏的田野散步,样子极像一个游手好闲的人,用的是村里人少有的态势。在绿色的田野里,他头顶雪冠,白衣飘飘,像极了传说中的仙人。或者,他躺在他祖屋前空地的躺椅上闭目,有人经过他也充耳不闻,像是回忆起某件已相隔久远的往事,或是陷入对历史的深深忏悔之中。当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据说是他在远方的至交好友的孙子)从北京某所名牌大学千里迢迢赶来看他,告别的时候,他哭了。他的身体靠在墙上(这使得似有洁癖的他衣服上因此沾上了不少的灰尘),双肩耸动,双手掩面,几乎不能自持。哭声从他的指间,像一条浑浊的河流,汹涌奔流。他哭泣的样子,令所有围观的人无不动容。他的哭泣里有着对往事的留恋,对未来毫无意义的的挽留,对人间真情的珍视眷顾,以及对人生须臾的感叹。而当一群举止蹒跚的老太太相约来看望他,他却高兴得像个孩子。她们的身份以及和老人的关系颇让村里人猜测。她们在他家里抽着烟卷——是那种叫“大前门”的不带过滤嘴的老牌子香烟。她们抽烟的姿势透着一种久远的优雅,一种老牌的迷人的风度。她们还在他家里打着骨牌——一种村里已很少有人会玩的牌技。她们在他面前显得十分亲昵,偶尔地撒着娇,就像她们是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他的小脚老伴,在厨房不情愿地忙碌着,嘴里嘟嘟嚷嚷。而他却有一种偷偷掩饰的欣喜,和一丝丝对老伴的愧疚。他的脸上,有着与他的年龄不相称的温情,仿佛他不是一个濒临死亡的古稀老人,而是陷入恋爱中的少年。而她们不是来与一个不久于人世的人告别,而是来赶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七十六岁那年,他死了。他死前的一个早晨,还提着饱蘸了墨汁的毛笔,亲自爬上楼梯,在一直空白的檐头写下了“永葆天机”四个大字。字体用的是楷体,苍劲有力,根本看不出是出自一个濒死者的手。——这个精通腌制术的人,是否想藉此告诉别人关于腌制术的要秘?他死的时候无声无息。他的表情平静、安详,就像一个熟睡的婴儿那样。而在他仍然温热的身体的旁边(枕边),是一本已经卷了角的村里人看不懂的外国人写的诗集。摊开的一页上写着: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过去的浓重的阴影;
  
  多少人爱你年轻欢畅的时候,
  爱慕你的美丽、假意或真心,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的痛苦的皱纹;
  
  垂下头来,在红光闪耀的炉子旁,
  凄然地轻轻诉说那爱情的消逝,
  在头顶的山上它缓缓踱着步子,
  在一群星星中间隐藏着脸庞。
  
  ——(爱尔兰)威廉·波特勒·叶芝
  《当你老了》
  
  
  傩面
  
  他是村里一对残疾夫妻的儿子,一对聋哑人的儿子。他的父亲是聋子,母亲是哑巴。这样一对夫妻的两张木讷的脸,就像是两张村子檐头到处可见的毫无生气的傩面。他的名字叫周聪明,为他取名,不是他的聋哑父母所能为,而是村里一位爱管闲事的退休教师的杰作。他的名字对他父母并无意义,他们或许在心里把他叫成另外一个什么也未可知。但那个无所事事自恃甚高的退休教师却认为非常有意义(聪,眼明耳灵口巧心活曰聪,明,心如烛火曰明),退休教师还为取了这个名字得意了好一阵子——这故事有点让人误以为是抄袭广西作家东西的小说《没有语言的生活》里的情节。东西的这篇小说在文坛上火得不得了,据说还被改编成电影《天上的恋人》。但他和他的聋哑父母以及那个无所事事的乡村教师并没有生活在天上,而是生活在一个叫周庄的我曾经教过书的村子里。他的父母和村里大多数人一样,靠几亩责任田过活,除了天生聋哑,生活平淡无奇,并没有可供拍成电影的素材。正如那个爱多管闲事的退休老教师所祝福的那样,他不仅非聋非哑,而且聪明伶俐,性格乖巧,惹人喜爱……人们都说,老天把在他父母那儿欠下的灵气都给了他啦!
  当然,这都是以前的事。他已经是个年纪四十多岁的成年男子,一个平常女子的丈夫,两个孩子的父亲。在周庄人的印象里,他是一个对种庄稼没有多少兴趣的不正经的人,一个不务正业游手好闲的人,一个满世界嬉皮笑脸地晃荡的人。他不侍庄稼,但这个聪明的人有着自己的活法,总是干出一些让人啼笑皆非的事情来,比如村里出远门的人常看见他在县城车站卖诸如中南海秘闻、致富信息、夫妻如何提高性生活质量等等之类的封面照片淫荡印刷质量十分糟糕的地下印刷品;在镇上他的身份是个卖老鼠药的地摊的主人。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甚至常把自己打扮成黑社会的角色,经常在上衣的口袋装一把红柄塑料发梳,半路上车后依司机或售票员坐下,装着不经意地露出像刀具的发梳红柄,嘴里说着充满匪气的话语,把司机和售票员吓得不敢收他的车费。干这种事,他总是频频得手……
  这也是以前的事啦!现在,他主要在广州、深圳、海南等沿海经济发达城市出没。在这些城市的火车站、汽车站、偏僻些的街道,总能看到他泥塑般的身影。他身穿一件不伦不类的长袍,头发卷曲,表情木讷(一个过去表情活泛的人变成了一个木头人),面前摆着十二种印刷和质地都不伦不类的十六开纸片,纸片上写着十二生肖关于健康财运爱情禁忌等关乎命运的内容。还有一个竖立的硬纸牌上写着:周公后裔,天生聋哑,得先祖真传。一个算命的聋哑人身上具有的不可知性(神秘性)总是会引起人们的好奇,以及许多为命运担忧的人的兴趣,好像他就是无常的命运本身。他的摊子前总是围着许多人。很长时间,他的生意都堪称不错。他的装扮不会露出一丝破绽,有人在摊子的东头问价,他的故作懵懂的头颅会从西头慢慢移动,然后假装突然看到问价者,伸出三个手指缓缓摆了摆——每张三元。他的表情和动作和天生聋哑人无异——他把他父母的傩面戴在了自己脸上。他承认说这得益于他的父母。两个聋哑人成就了一个装聋作哑的儿子。一对聋哑人的儿子,在属于他的时代,从他的父母身上找到了生活的卖点。他每天不错的收入使得他在这些城市吃香喝辣,频频出入价格不菲条件不错的旅馆,偶尔还会到咖啡馆喝上一杯。他成了周庄见过世面最多的人。他每次回到周庄讲述外省故事总是引起村里许多人的兴趣——每次回到周庄,他就把戴在脸上的傩面摘下,重新现出村里人熟悉的活泛的神色(甚至比过去还要眉飞色舞)。他说咖啡的味道很苦,旅馆的妓女很多。他说一个人只要聪明,任何东西都可以用来换钱,他就是将他父母的天聋地哑卖了个好价。他的讲述充满了一个成功人士才有的自信。他的话远比过去要多得多。他成了周庄的一名聒噪者。但周庄的人对他的聒噪抱以足够的理解和耐心,都说,这个人怕是憋坏啦!
  如今的周庄,这个叫周聪明的人的聋哑父母和那个无所事事自以为是的退休教师都已作古。人们的观念都已变得通达,对他的态度也有了改变,已从过去的鄙夷换作了对成功者的尊重。只是村里的孩子对读书的兴趣略有减少。这是没办法的事。这个过去文风不错的村子,在我教书的三年里,竟然没出过一个大学生。
  
  江子,作家,现居南昌。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入世者手记》、《在谶语中练习击球》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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