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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7年第3期

邮寄“此在”

作者:余 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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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06年6月底,我在安徽某县一所乡村中学“下放”。烈日与暴雨交替肆虐,学校院子里,水洼依次反射阳光和月影,蝉鸣和蛙声分别谱写白天与黑夜。晚上出门不小心会踢着癞蛤蟆,屋里则时常闯进一只只甲虫,横冲乱飞,击中灯管,撞上墙壁,发出巨大的声响。一个月以后,回到上海,看到一本文集,我才知道这些甲虫们还有一个墨西哥堂兄——一只叫作杜里托的甲虫。他手执剑盾,自称游侠骑士、正义的守护神、全世界少女的不眠之夜……祖籍墨西哥东南恰帕斯州原始丛林,时而藏在落叶下躲避七万政府军的大皮靴,时而流浪在孤寂笼罩的墨西哥城,时而又在木棉树下钻研高深学术,并屡屡写文章嘲讽充斥墨西哥乃至全世界的新自由主义势力。书写这位骑士的则是他那位不太情愿的随从——墨西哥萨巴塔运动副司令、蒙面骑士马科斯。
  马科斯始终用滑雪帽蒙住脸庞,令世界永不能确定他究竟是谁,因此他始终是一个行走中的问号、“全球化”梦境的永恒残缺。至今我们只能猜测他曾是墨西哥自治大学教授、阿尔都塞的研究者、电脑玩家纪廉。然而他究竟是谁并不重要,我们只需知道,在那令人窒息的年代里,当全世界还沉醉于卡耐基式的成功之梦时,却有一批像马科斯这样的人,深入墨西哥苦难的原住民地区,扎根十年,于1994年1月1日,世贸组织议定书生效那一天,以必死之决心发动震惊世界的原住民起义。
  他被称作格瓦拉第二,可事实证明,他不仅是一个革命者,还是一个后现代的伟大游戏者。他走出以往左翼革命家崇高悲壮的阳性幻象,拾起由塞万提斯肇始的滑稽精神,利用嬉笑反抗绝望。网络、影像、电视、童话、侦探小说、时尚人群、市民社会……任何新锐事物与尚存的激情都成为他扯裂现世梦魇的手段。他不再是以往革命领袖那般的一个意识形态化身,却是一个倾听者,记录并模仿着原住民的声音,帮助他们刺破主流空间的喧嚣。他蒙住面孔,失去个人性,杜绝了被造神的可能,却因此变成一面镜子、一个符号、一个公共能指,所有被压迫者都可以与他交换身份。他在起义的第一声枪响后出现,立刻点燃市民社会的激情,四面八方赶来的志愿者及时挡在政府军枪口前,保护了这支只有三千人的半原始部队。他和同志们活了下来,退入深山老林,却继续用语词做武器,不断地用言说穿透这个行将定格的世界。
  他的言说不是以往革命思想家的严肃政论。他说:“可否有过一支游击力量是为了获取民主空间而非权力而斗争?可否有过一支游击力量依赖语词更胜于子弹?”他的敌人不是某个阶级,而是无趣的全球梦魇,他的理想也不是一套权力,而是一个金刚鹦鹉般多彩的世界,所以他需要美来作为武器,需要文字来创造世界。这个行走中的问号涂画着行走中的文学。他在辗转奔波间不停地写信,写给市民社会,写给孩子,写给所有尚未沉沦迷梦的人们。在这些信里,他像魔术师一样玩弄文字符号,异想天开,匪夷所思。说他继承了拉美魔幻现实主义文学传统并不正确,因为他本人就实践着魔幻般的现世生活,不断以惊世骇俗的行动穿越现实、梦幻与历史。2001年他率领1111个原住民村长不带武器长征至墨西哥城发表演说,这一壮举本身就是一次神来之笔。
  《蒙面骑士》由马科斯的书信、公报、讲演词以及访谈录组成。编者将其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包括甲虫杜里托的《窒息之夜故事集》,玛雅老人安东尼奥的《智者言说》,写给情人“海”的《海马故事集》,都是他在暴风雨间歇的宁静孤独里编织的小彩蛋。第二部分包括萨巴塔民族解放军公报,书信往来以及大会致辞。
  在这些文字里,他言说玛雅人不死的神话梦想,言说被压抑者隐秘的历史记忆,嘲讽文明人依赖科学技术的认识论,攻击新自由主义经济政策的虚妄懦弱……他显然也获得了从拉伯雷、塞万提斯、狄德罗直至卡尔维诺、昆德拉、博尔赫斯的没正经幽默和文字游戏之真谛,行文充满反讽甚至恶搞。他是形式的大师,会戏仿电报节奏写一封急信——“超级政府患了健忘症。句号。协议遭遗忘。句号……一场洲际群舞可能有助于更新记忆。句号。灰色可能胜利。句号。急需彩虹。句号……”会像马原一样玩弄叙述圈套——一匹枣红马无厘头地穿梭于不同的故事间,会在不同的经典文学作品之间肆无忌惮地穿梭——海盗杜里托那场瞬间的世界漫游以及奇妙的酒吧、秘密接头地点都让我想到黑塞的《荒原狼》。他也可以娴熟地戏仿主流话语以作为主流话语自身之敌——《不守本分的小蟾蜍》嘲笑了当代泛滥成灾的成功励志故事,令人捧腹。《魔术邦尼兔的故事》之恶搞风格甚至让我想到了胡戈的“馒头”。如果留在大都会,他怎么也能做个专栏写手、文化斗士,或用他的话来说“做一个有机知识分子”。如此说来,好像他的作品也没什么了不起,布波作家们也能弄出来。可是,不!他的行动使得他的文字脱胎换骨!这些文字不是伴着咖啡香气诞生在舒适的书房里,它们涌现于九死一生之间。他始终在刀锋上跳舞,即使被政府军追捕到喝尿解渴的地步,也要将之写成一个笑话。“又一次再见!”这句话在多封信的结尾闪现,书写是他与我们每一次艰难重逢的方式。
  无论如何,坐在沙发里阅读刀锋上挥就的作品未免是种错位。行走中的文字,不是坐在沙发上所能神会。这些文字,或者是在艰难时刻之后即兴涌现,立刻使得紧张情势瓦解,或者是从包围他的声息出发,如同风雨间歇即时蔓生的奇花异草,包裹了脚下灰暗的泥土。所以要理解马科斯的作品,我们就应该努力去体会他的时间感,去把握那些鲜花涌现的瞬间。
  我在想,恰帕斯原始山林里,包围马科斯的甲虫一定比骚扰我的多,就是在某个被甲虫包围的孤寂时刻,甲虫在他眼里突然变成了一个伙伴、一名骑士、一位大师、一个可以献给世界的奇异礼物。也是在那样的某个时刻,他的影子开始向他说话,他也开始注视着自己的影子像甲虫般忙碌不休。玛雅智者安东尼奥的言说并非一部可以复制膜拜的经书,在这些言说里可以嗅到月光、银河、篝火、雨水和黎明的味道,充满了产生言说的“当下”。“我站在那里,吸进黎明弃落在墨西哥东南群山中的片片宁静”。“此刻的月是一弯光洁的琴,拨弹着夜的琴弦,每次拨动,便引发一阵暴雨。惊惧的月亮躲藏起来,一位娇美的少女,一束幽暗之光,包裹在黯淡的云朵之中”。他无数次描写墨西哥东南群山上空的月亮和黎明,他必定只有在那些诸如独坐峰顶、木棉树上或泛舟河上的月下时刻,才能与空气中遁藏的神灵默会,顿悟安东尼奥老人的智语,与那些关于创世、银河、黑夜、色彩的神话融合。这些时刻不断回归记忆,化入书写,成为一个个独特而澄明的体验式时间意象。在侥幸躲过追捕他的政府军之后,他马上漫不经心地讽描逃亡经历,喝尿的体验变成一封信的有趣开头。写作的时刻不断刺入作品内部时间,看,几个顽皮的印第安孩子又来向他要糖果了,并且抢走他的笔去画画。听,这家伙话才说了一半,却爬到树顶去解决一下哺乳动物的生理问题。“此地仍在下雨”,雨水渗进了文字……所有那些孤寂的、神秘的、危险的、轻松的“此刻”都变成他言说之花的生长点,哪怕最枯燥的时刻也不再是需要摆脱和消灭的对象,统统被鲜花占有、包容或者化解。那些孩子们跃然纸上之处让我想起了电影《美丽人生》,男主角活在地狱般的集中营里,却能够把每一刻的恐怖即兴化作童话赠给幼小的儿子。战士马科斯在泥浆里生发出他的“此在”之澄明,他的言说随即由此飞翔,穿梭于历史、神话、现实社会等各种时空之间,打通它们,成为一个穿梭时空的信使。
  他的穿梭同样发生于不同话语和观念之间。他向世界供认:白人指控他是有色人种,有罪;有色人种指控他是白人,有罪;阳刚男儿指控他为娘娘腔,有罪;女性主义者指控他张扬阳刚之气,有罪;共产党人指控他是无政府主义者,有罪;无政府主义者指控他是正统派,有罪;政府官员指责他为反对派,有罪;改良派指控他为极端激进分子,有罪;激进派指责他温和改良,有罪;严肃的人们指控他嬉皮笑脸,有罪……这份嬉皮笑脸的供状在嘲讽所有一本正经的“主义者”们自以为是的同时,也表明了他的开放立场。他愿意去接近不同人的感受,理解各方的话语,即使当他通过戏仿敌人的话语来瓦解对方时,也因此而切入对方话语世界,保留了切身性的同情。在他戏谑的文字背后自有深刻,他会说:“新自由主义并非对抗或阐释危机的理论,它正是危机自身制造出的理论和经济学说。”——但是他宁可让一只甲虫来说这句话。他不肯作崇高英明状,更愿意做一个不无滑稽的漫游者、提问者,在穿梭跨越间引发反差,激起思考。相比于鲁迅的横站,他的姿势更富于喜剧性,同时他也自觉地承担作为一个游离者所要承担的悲剧。只是,他举重若轻,将铁衣的牢笼化作轻盈的斗篷。
  写信,是一种“正在”孤寂中的单向交流,书写者将“此刻”保存,邮寄给读者。读者此刻只是他心里的幻象,却已被他的言说结构指定了位置。马科斯的理想读者似乎总是未失天真之气的人。他用儿童般奇妙的语言对他们说话,甚至尝试着给敌人讲故事!他似乎不愿被仇恨占有,永远尝试着沟通。因此,他获得了最多的读者。他的言说永远是一面澄明之镜,令幻象穿帮,令照镜者若有所思。他或许做到了启蒙者做不到的事情。谁知道呢,马科斯的言说已经散布了十多年,在我们今天的言说中不是有很多“蒙面”的反叛话语吗?它们未免不是蒙面骑士的后代。对于钻研如何争取“文化领导权”的人来说,他是个启示。
  《蒙面骑士》当然不比大文豪苦心经营的巨著,若我们只想在文本之内去获得宝藏就错过了他的价值。信使的文字在那信封的裂口处,在与现实空气接触的时刻闪闪发光。这个行走中的问号、穿越梦境的信使、平等澄明之镜,能否引爆我们自身的“此在”?能否促使我们有所行动,去击碎包裹我们的梦魇般时境,用身体去拥抱那些陌生而鲜明的时刻,为之赋形,勇敢智慧地创造新的生活?能否帮助屡遭挫败的探求者们学会放弃成见,面对艰难时刻,将所有陌生的遭际都化为我们生命之花独一无二的生长基?
  几天后,我将回到那所乡村学校继续教书,甲虫与蛤蟆的声息将继续包裹我,无尽的矛盾将向我展开。我在想,那些懵懂的甲虫与蛤蟆里是否也将有一两名游侠骑士伴我远行?
  “又一次再见。”
  我不知道未来。但是马科斯说:“我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值得的!”
  
  余亮,博士生,现居上海。曾发表论文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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