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3期
亡灵唁
作者:王国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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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水祭
这年代,不做贼,不做贱,做工做农都有吃,勤快点,节俭点,存个千八百防老,作古也瞑目。应嘉同学,你却悖于时代,妄想、亢奋之后是消沉,消沉之中跟着水走了,走得那样无牵挂而不情愿。心秤难平,走了也罢,浑噩中得以解脱也好。可在天国里,牛头马面也争吃争穿争爵位,在阳间颐指气使的,到了阴曹也是大奔宝马的风驰电掣。你个饿鬼,还有什么生灵给你送元宝,还有什么故知赊一壶酒给你烧红脸后骂槐指桑?
从那年始,我们68届高中同学于每年的正月初十在城里集会。来的同学中,大多数是干部、教师,做农民的也有来,但不多,才三两个,其中就有应嘉。可能是“地位”的芥蒂,后来那几个农民同学中的大多数不再来了,只有应嘉依然如故。
应嘉是独生子,娘早逝,是爹“公鸡带仔”把他养大,送他上学。从1969年春起,大部分同学都被分配了工作,可能是没有“后”(关系或靠山)的缘故,加上样子几多“困难”和不善言辞,应嘉一直是头上罩那个光环的“回乡知青”。后来他也努力了,但始终走不出那间小屋,离不开那条田埂。
在那“一军二干三工四农”的择偶标准年代,哪有人敢给一贫如洗的人说媒?死了那条心,还有一条心,应嘉开始了寻职的漫漫行程,这就是他坚持每年正月初十与同学杯盘交错寻待柳暗花明的缘故。
应嘉忙于到同学家串门。他的招数有“四部曲”:先把主人吹捧一番,然后叫他的“苦”:酒桌摆好了,他求同学帮他找工作;黄汤一口仰,他“放下筷子骂娘”,而骂的内容无非是“你们官大了,不管我老百姓了”之类,有时骂得天昏地黑,不堪入耳。骂够了,酒足饭饱了,应嘉同学还不想走,主人说上班时间到了,请宽恕不能奉陪,应嘉还没有走意。知道他的“第四部曲”的醉翁之意的,送钱送物,应嘉于是飘飘然踏上归途。老同学依次的送钱送物,家徒四壁的应嘉也算“可以”了。
应嘉几次来我家。头一二次在寒舍“小叙”,当他骂娘骂得烽烟滚滚时,我的家小都四散去了,只有我“舍命陪君子”。听到应嘉大谈酒店,我心领神会了,于是第三次他来,我带他到酒店去。当服务员小姐问“老人家是你爸爸吗”时,我怕应嘉计较说他老,慌忙解释是二十多年前的老同学。应嘉说:“我这儿子只管饭不管钱,不给我找工作。”我深怕此时他在街上的骂从“家骂”升级到“国骂”,急急给他红包,叫来三轮摩托车把他送回家。临走,他抓起我的新草帽,说:“这是老百姓送的,现在归还老百姓。”啼笑皆非之余,偶觉他说的也有道理,我个“十品”官浑身所得,哪一件不是人民的血汗?有人这样“苛刻”对我说话,也是难得的教我清醒。
我们的同学中,有几个是单位的当家人。应嘉天真地认为,只要这些“长”的“金口”一开,给他找个差事易如反掌。于是他变得理智了一些,诉苦加要求,比方与设想,两腿不停地走,满嘴滔滔不绝。但由于编制的原因以及应嘉给人的印象和信用度,还有人所共知的、可以理解的诸如拿不出“四个老人”的原因,茶余饭后海阔天空是同学,要办个事没有孔方兄万万不能,应嘉的梦始终没有圆。甚至应嘉提出到某学校做敲钟的工友,也是一枕黄粱。
应嘉属于“老三届”的人,有一定的知识,且见过世面,本可以凭自己的本事营生,老老实实成家立业未尝不可,只因他的心理失衡而裂变为不满与消沉。这就是应嘉的悲剧所在。
如今应嘉的家乡有了新的变化,党和政府派扶贫工作队进村对口扶贫,种养并举,老百姓慢慢富起来。如果应嘉还活着,遇上这样的好时机,加上他有一定的知识和力气,只要死了吃皇粮之心,好好做田做水,吃穿不愁并非难事,只因他太过于想入非非了。
唯一的亲人父亲逝世后,应嘉唯一的希望是梦想买私彩中大奖。真个“天无绝人之路”,他中了两万多元。在这之前已有部分同学打算凑钱帮他修理房子、买农具,让他的心燃起朴素的希望,安下心来经营土地,即使是惨淡的。可是应嘉从此与水——酒水结下不解之缘。他天天到墟上喝酒、唱戏、骂街。终于在五年前的秋天,人从酒坊出来飘飘欲仙回家,半路被洪水吞噬,随那水去了另一个世界。
我想,假如我们能为应嘉找到一份工作,假如我们早一天帮他盖好房子买好农具,再假如应嘉有自知之明,就没有那个扭曲的灵魂的悲剧。
秋水之祭反思一二。社会的不公会造就社会的畸形儿和叛逆者。曾经的歇斯底里,沐浴过灯红酒绿,儿孙绕膝之我辈,猜拳行令之后,扪心自问我们得到了什么缺失了什么。天平难平之际,只为那个幽灵祈祷:在人间你不如意,然则天国路也逶迤,风萧萧兮秋水寒,路漫漫兮愁断肠,到那里有否工作可找,有否酒肉应酬,阳间难了,阴间可易?遥问天国,几多冷暖,几多不平,几多不解已是过眼烟云,应嘉同学,安分吧。
寒窗梁祝
从中学到那条河三十里,从河到梁山的村子半里。梁山和祝海同一个村,一起来读初中,二年级时我是班长,与梁山要好。星期六下午,他俩一起回家,次日一起回校。一男一女每个月四次同行,作为淳朴的学生,四十三年前的政治挂帅风气下,男女生间课业外的往来,总是泾渭分明,梁与祝的关系未可厚非。但时间久了,总有风言风语。那天班团支部书记在班会上点起一把火,说有的同学不注意影响,回家来校成双对,这样的同学要提高警惕,不要滑下深渊。我怕梁山经不住这种警告,与他交谈,说团支书也是善意的提醒,叫他正确对待,不要放在心上,有了思想负担会影响学习。梁不置可否。第二个星期天,我走路到他家去,全面了解他家的情况,才知道他家很穷。他是大哥,还有三个弟妹,母亲瘦小个,没有力气做重工,祖母卧病在床。祝海的家景好些,经常帮助梁家,比如帮挑水,给梁一些零用钱买作业本。梁开初难为情,祝说为了学习,若半途而废就是对父母的不孝。梁依从了,是默默的,没有什么言表。
一学期过去了,班里风平浪静。初三第一学期,新年一月份,天格外的冷。我主动过去与梁合铺。两张毯子合起来盖还是不御寒,因为冷从底下来。我回家编个稻草帘来垫底。平时寡言的梁说我善于思考,就地取材变废为宝,叫大家都这样做。快放寒假时,团支书对我说,梁没有什么进步,至少没有表明他与祝的清白,资产阶级的暧昧思想严重,必须开民主生活会来批评教育。我不同意,后来我的班长被免了,梁山受到了批评。过了春节,新学期梁没有来校。我去找他,他说婆婆刚死了,母亲病重,书读不下去了。我说有我和祝海帮你呢。我的话好像刺痛了他的心,他只长叹一声,不再说话。
从此我与梁山阔别。
高中毕业后我去找梁山,本想对他说:你先是农民我后也是农民,农民伟大,修理地球,种粮养猪,没有农民全世界都得死光了。可梁山已死了两年了,是在河水泛滥时下水救人而死的。不见梁山,只见秋水北去,那波浪勾起我的回忆。我曾同梁山在此打水车灌田、脱光了游泳、泅水抓鱼,抓了来本要拿回家,梁山生起野火来烤,我们吃鱼、喝河水,没有高谈阔论,只有旷野的罗曼蒂克,只有做农民的无思想牵挂而松松爽爽。
后来我知道,祝海初中毕业就离家了,听说到了很远的地方,也没有成家,孤独过盛年而默默无闻。
我在母校当老师,怀念故人所至,我带学生去河边野营,叫学生写关于河的美丽的作文,而我始终没有说梁山的故事,只是把对梁山和河的怀旧移花接木到学生的叙述和描绘中。
过外婆庄
妈妈是遗腹女。
外婆身怀六甲,外公挑柴去集上卖,归途被山洪卷走。
外婆以泪拭面,夜以继日,常哭唱像戏文一样的词:“贤夫你在阴间,长睡不知人间苦;年幼我就守寡,多像坡稻死了苞;侬我在人间,月亮不合太阳,鹧鸪不再成双……”
那节女的哭夫词,唱了日出唱日落,唱到妈妈来我家。
妈妈命苦,我二岁她就死了。那时穷人无钱治病,小小的病也没有好医好药来治。
外婆想夫想女想外孙,整日地哭,哭瞎了双目。
六岁起,爸爸叫我常去看外婆。
我提个竹篮,所提的,有时是粗米,有时是番薯,是爸爸和我少吃省下来的。
进外婆的村,要过一条长长窄窄的野菠萝巷,树上有乌鸦叫“呀呀”,“乌鸦叫,鬼来到”,我怕。
再怕也要去看外婆。
外婆给我煮干饭,配的咸肉。那米是留给我来才煮的,她吃的是番薯和野菜。那块咸肉,不知腌了多久,比盐还咸,我不来,永远腌着。给我盛饭时,外婆的手颤抖,我扒第一口饭,外婆笑了,但不出声,我吃完一碗,外婆哭了。我猜外婆心里这样想:她的女儿要是还在,和外孙一起来吃她的饭,该多幸福啊。我自己盛饭,甜甜地吃,好让外婆知道,她的外孙代她的女儿吃她的饭,她该得到安慰了。吃完饭,外婆给我一分钱。我要走了,外婆又哭了,呜咽着送我上路。
1960年外婆去世,从此我不再去外婆的村庄。
几次从外婆庄过,我总不愿去看那间矮房和那株苦楝树,不忍心“爱屋及乌”而“苦恋”愁绪。
那年常去河西的同学家,过外婆庄,我不进,怕悲情思念的藕断丝连。
那年带学生去访贫问苦,过外婆庄,我也不进,怕“小资产阶级人性论”的紧箍咒。
那年下乡抓中心工作,领导分配我到外婆庄,我选另一个比外婆庄更穷的村子,说是年轻干部到更艰苦的地方,在为人民服务中锻炼身心、才智和意志,其实是“回避”,回避那莫名的“苦恋”,怕伤感的死灰复燃。
日子在苦与甜中捱过四十五个寒冬酷暑和暖春凉秋,到了外婆在世时差不多的年纪,那种愁绪“苦恋”和人性的回归,我终于回外婆庄。
那矮房子不见了,只有几摊残砖;那老树不见了,只有成片的橡胶和果树林;那条野菠萝巷不见了,只有绿茵茵的菜园。庄里一排排的崭新瓦房,几家传出歌声和笑声。不再见乌鸦叫,不再见苦泪滂沱的愁容。
外婆和她的房、树不在了,村子变了,田野变了,只有我那颗 “苦恋”的心,依旧盛满外婆愁苦而慈爱的影子。
王国祥,教师,现居海南省临高县。主要著作有散文小说合集《凤凰花》、《乡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