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后现代细雨中的西雅图
作者:庄礼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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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heri她们所从事的事业,是世界事务中的一个年轻的现象——大规模的公民跨国政治。她们的核心口号是:“世界不是商品”。反全球化运动的思想资源可以追溯到马克思那里,马克思曾指出在资产阶级社会中,资本有独立性和个性,但普通个人却没有。
反过度全球化的运动具有后现代的气质:没有特定的领袖,也没有特定的组织机构,朦朦胧胧的全球网络,拼贴式的文字与影像报道。这很像未来世界的一种可能的社会生活模式。当我问这样庞大的网站如何管理时,Sheri对“管理”这个概念态度有点游疑。她实际上是一位领导者和策划者,总会遇上“管理”之类的问题。不过“管理”又和她刚刚灌输给我的独立媒体理念相悖离。
且不论反全球化运动内部有什么缺陷和问题,对于资本在个人和人类面前的傲慢,笔者也是持痛恨态度的。资本所建立的秩序貌似让人有自由选择,但资本的标准化性质、逐利性质和使人异化为客体的潜规则,使人类和环境都受到戕害。总之,历史并未终结,我们仍需找寻另一个可能的更好的世界。
不过,以笔者历来的中庸、中道态度来看,全球化也不能全盘否定,中国的社会变革与全球化有很大的关联。依笔者的观察,反全球化人士也并不都是绝对地反对全球化,毕竟他们所使用的电子网络和他们的组织形式都具有全球化的特征。
我们可以追求一种适度的、不霸道的、尊重每个人的自由的全球化。
其实在西雅图期间我也在大量接触当地从事国际贸易的商业机构和推动国际贸易的民间组织。我曾见到国务卿鲍威尔将军过去的一名副官,他现在是一家美中贸易促进机构的负责人。这些机构和组织对加强美中人民之间的友好认知发挥了一定的作用。而Suquamish这个古老的渔业部落、Sealth酋长的后代们也和中国山东省建立了贸易联系。闭关自守的年代很难重返。不过,全球化确实是利弊互生,包括在中国,也确有必要抵制过度的市场化和物质化。当然,另一种全球化、另一种可能更好的世界目前只有粗略的蓝图,还有待人类去权衡、去探索、去追求。
后现代细雨中的西雅图
西雅图对许多外来者的魅力,可能还来自电影《西雅图夜未眠》海报上的那句话:
“如果那个你从未遇到、从未见过、从未认识的人,却是唯一属于你的人,那么你会怎样做?”
我是一个惯于在月球上看地球上故事的人,是故事外人,而不是故事中人。我喜欢好的故事。而《西雅图夜未眠》就是这样一个好的故事。
这部电影以这样的场景开始:一幅美国地图,阳光照射到美国的东海岸,而在西部的幽暗地带,只有西雅图的位置上有一星点光亮,像是失眠者红红的眼睛。
这部影片温和地讽刺公司领导和曾经在大学里学业、运动竞技都很出色的人,让这种优秀国民出局,却把幸运给予一个丧魂失魄、不修边幅的异地男子。这部影片推崇一种叫作命运或定数的东西:每个人每天都会做许多微小的决定,有些决定要到很久以后才会显示其重要性、关键性。安妮就是因为出门时忘了拿一件小东西而没有与未婚夫同行,进而收听到西雅图失眠者的儿子披露父亲追念忘妻而不能自拔的电台节目。
现在的网恋风潮的核心价值也是Destiny,当事人相信:“缘,妙不可言”。《西雅图夜未眠》曾经告诫说:你没见过的这个人,也可能是一个吸毒者,是一个电锯杀人狂。不过,在影片中这句话基本上属于保守的、负面的言论。
《西雅图夜未眠》也是一个关于“背叛”的故事。安妮与沃尔特已经订婚,但完美的两人故事中缺乏魔力和奇迹,尽管沃尔特是一个事业成功、懂得经营家庭、爱意绵绵的人,而且还曾经是运动员,相貌堂堂,就像2000年在美国总统选举中落败的优秀大学生戈尔。但是,没有魔幻般的感觉,没有惊喜,没有轰轰烈烈的恋爱情节,两人结识的缘由也太过普通——在餐厅取用食品。甚至,沃尔特(Walter)这个名字也太过普通,令安妮有点失落。接下来,便是安妮背着沃尔特与西雅图的失眠者、建筑师塞缪尔悄悄沟通,最后一举登顶,与塞缪尔会师纽约帝国大厦,完成一段富有魔幻色彩的现代爱情神话。
在西雅图的傍山公路上和纽约帝国大厦楼顶观景台的夜风中,我曾试图回溯这个看上去很美的故事。我想安妮与沃尔特订婚后的平庸生活,难免不是安妮与塞缪尔今后生活的写照。因为,两人关系固定了,魔幻感也就消失了,直到两个人的一个或两个又在寂寞午夜的汽车里收听到某个有点魔幻味道的电台节目……
在西雅图的华盛顿州立大学里,我拜访的一位副教授在回答我的问题时一直心不在焉,眼睛也是红红的。他和他的太太刚刚离婚,搬家公司的车已经约好几个小时后就会过来。我没问他和他太太相恋时是否感觉到了“缘分”与“魔力”。安娜和渥伦斯基之间,如果能在爱情魔力达到顶点时就戛然而止,将会留下一段何等美好的不老传说?大约四十年前,李小龙曾在西雅图的华盛顿州立大学攻读哲学并自创“截拳道”,他的绵绵不绝的魔力源自他在魔力的上升期就突然离场,不用等到养老院的车来接他。
在西雅图,常常能感到生与死的冲突。这里的自杀率与旧金山不相上下。1994年涅乐队的主唱Kurt Cobain的自杀,使西雅图这个安静城市的摇滚神话和作为全球摇滚乐首都的地位在突然诞生后不久,又突然消失。在阴雨连绵的气候中、在充满神性的自然中、在天堂般的山海环境环抱中,一些因追问而困惑的西雅图人做出了最简单的一种选择。
但我相信更多的西雅图人信奉这句话——“因为我们要死很久,所以要好好地活着”。我接触的许多西雅图人都是生活的热爱者,他们相信魔力仍然可以从生活的深处挖掘到。2001年的美国,流行的是Lifehouse的摇滚乐,它已经没有涅乐队的“邋遢”风格,完美的配乐和适度的追问符合了大多数美国人的心境。时代的浪潮也许本来就是这样一起一伏,新的狂暴的Cobain仍会来临,然后也仍然会离去。
后来,又听到Norah Jones的歌,在歌声中她怀念一张老旧的面容,把石头扔向天空,走向过膝的野草。忧郁,但不至于失魂,因此被大众所接受,成为推动生活继续向前的背景音乐。
生活是由“定数”与偶然、港湾和不系之舟、阳光和风雨等等共同构成的。你必须坦然地面对这一切,才能悟到生命之美。西雅图也是小说《廊桥遗梦》主人公罗伯特·金凯曾经流浪的地方,他曾在那里靠肖像摄影勉强过活,还经常去拍摄普吉特海湾。他给他人留下的,只有一些寄放在各个地方的碎片般的踪迹。他是一个标准的流浪者,但我想他也是一个坚强的、热爱生活的、心有所系的人。
其实人生的一些碎片是可以寄放在世界的远方和各地的,也包括寄放在种种形而上的“地方”和“远方”。在写这篇文章时,我非常怀念西雅图南边一个生长着许多玫瑰的城市边缘上的“城堡”,它像一个洁白的雪山之顶,矗立在时光的海平面上。我也很感念一位在洛杉矶上中学、在伯克利上大学而后来就去西雅图的细雨中看海的朋友,心灵的互动和交集是最珍贵的人生财富。
一场场后现代细雨浇湿和模糊了人生的边界,你可以属于这个世界的许多地方,你也可以安睡在世界上不同神灵的慈祥目光里,你的世界是开放的和流动的,它不是一个罐头般的星球,而是一片广阔的、流转的星空。
其实我在西雅图的时候,天天都是晴空万里,一滴雨都没遇到。在晴空下,城中那二百头流光溢彩的猪,嘎巴嘎巴咀嚼着缓缓落下的阳光。
庄礼伟,学者,现居广州。主要著作有《亚洲的高度》、《透视东亚“奇迹”》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