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水冲的农事
作者:林 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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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冲的禾田都是没有见过世面的。
路边的禾田,它见过机耕路,路上来来去去的人和车。但那是六感的人和车,是没有什么新奇的。
日间来来去去的都是大队干部,他们去公社开会,从公社回来,都没有什么新奇的。有人去看门口(指未出嫁的姑娘由介绍人带去相对象),换上了新衣服,去了又回了,也都没有什么新奇。
有人运猪运鸡去出墟,买了布回,买了猪肉回,也有空着回来的,但他们肚子里没有空,吃了米粉了,嘴上是有油的。
他们路过了。
过去就过去了。
拖拉机没有。全大队都没有。公社也许是有的,但谁知道呢?
常年都是见不到车的,卡车、客车和吉普车,都是不会来的。禾田想来想去,若它忽然记起一辆吉普车,那肯定是来外调的。至于什么是外调,也是没有人知道。
六感的禾田确是没有见过世面。
路边的禾田尚且如此,冲里的禾田就更没见过世面。
冲里的禾田,它连宽点的路都没有见过,它见过的只有田塍。田塍只有一宽,只有草,草里最多有蚂蚱,有时有蝴蝶,偶尔也有蛇,就再也没有别的了。它们见的最多的就是人的光脚板,实在没什么好看的。
田里的禾就长在田里,它又没有脚,它是哪里也去不了,它也想出墟,也想骑上单车,到公社看看,它知道那里是众人都想去的,有热闹看,也有东西吃,闹闹热热的光景,它是一辈子都见不到的。
它也想近一点到大队去,它望不见公社和县城,但是能望得见大队的。它远远地望得见大队的学校,学校的墙挡住了大队,但它的隔壁就是大队。
它也知道大队有个舞台,有个缝纫组,有个代销店,还有个合作医疗站。它也听说过七姑和瘦贵呢,但它从来没有见到过。偶尔的,它见到了一张糖纸,那是二翠丢下的。冲里的禾从来没有见过这东西,它的花纹是熟禾的颜色和泥的颜色交集在一起,稀奇地漂亮,禾就更向往代销店了。
但它没有脚。
没有脚它就去不了。如果生在大队门口的禾田里,离代销店就近得多些,每天能看见七姑和瘦贵,看见支书,看见赖四眼,看见孙大姑娘和孙二姑娘,看见知青,看见基干民兵。但它照样去不了代销店,照样不认识糖果和饼干。
近在咫尺,它却长在田里。
但它是不怨的。
在六感,到处都是禾田、禾稻,大片大片的,小片小片的,还嫌不够,还要向山冲里发展。每年每季,要出秧就都出秧,要灌浆就都灌浆;要绿大家就一起绿了,要黄大家就一起黄了。
绿的时候,全六感都一起绿了,黄的时候,水冲水尾瓦上瓦下,也都一片片,一垌垌地黄了。这个世界,是禾稻的世界。
棉花几乎没有。
偶尔有一棵两棵的,也是在屋前屋后,谁家随手种下的。它开的花也是那么三四朵,大是大朵的,却是单薄,是小气的,成不了气候的。
所以人人都要把它忘记的,它开了花,开了就开了;它又结了棉桃,结了就结了。其实它的花是开得正正经经的,蕊是蕊,瓣是瓣,颜色是淡黄的,却也没人在意它。它结的棉桃是尽了它最大的力气,所以是鼓鼓的,满满的,满得裂开了,露出洁白的棉花。
但也没人去采。采了也是没有用的,三四朵,五六朵,不能拿它怎么办。偶尔有小孩子采来玩,玩来玩去就脏了,脏了就丢掉了。
棉花在六感是孤寒的。
在水冲,在水尾,在瓦上,它都是孤寒的。
花生和红薯,说到它们,人人眉眼就开了,在地里刨出来就能吃的,除了红薯,就是花生,除了花生,也就是红薯。
所以人就让它们在坡地上呆着。
它们安心在坡地上,也不和禾稻争风头。它的果实都是藏在地下面的,偷偷地藏着,偷偷地长着。它们是那么自力更生,那么艰苦奋斗,不用施一点肥,自己就长着了,自己就在地下暗暗地长出果实,像雷锋一样无私。
花生要生出油来的,它更占风头。生产队有一个榨油房,一要榨油,花生就要一担担的担到油房里。一队人在田塍上走,挑着花生就像挑着嫁妆,左看右看,都是有些喜气洋洋。新娘是谁呢?不知道。油房里煞是热闹,热闹得热气腾腾的。七八条汉子,个个光着上身,下面也只穿了条裤衩。他们合力推着油榨的横杆,有锅口那么粗的圆木,推得嘎嘎响,听声音是快要断了,其实不可能断。榨出来的油只有一点点,汉子身上却是油光光的汗,也不像汗,像油,像是榨出来的油没掉进油槽里,倒统统跑到汉子的光膀子上了。
而红薯在地坪边、屋檐下都晾着了,剖成一条条的,把白心和红心都露出来。红薯干又是粮食,又是零嘴。
此外还有四季豆、蘑菇和烤烟。
叫作多种经营。一句完整的话是:以粮为纲,多种经营。所以田垌里是大片大片的禾稻,地边上,坡地上,像花边的边,或馅饼里的馅,有几畦四季豆,几垅烤烟叶。
都要卖给国家。
四季豆要挑匀称细长的,不嫩不老的,握在手掌里,是十分齐整的一把,长一点的短一点的都不要,一头粗一头细的不行,有虫眼的当然更不行,据说是要做成罐头。
种了几大畦,能挑出来的不到一个箩筐底。让人丧气,但也是无所谓的,是卖给国家,给公社做做样子,跟每家每户,是没什么关系的。
种烟要好一点。烤烟也长在坡地上,叶子肥阔,花在叶中是红的黄的一串,比红薯和花生都要喜庆。除了淋粪水,所有跟烟有关的活都轻松,烟叶的性格也好,它简直是和人做游戏呢。
烟叶它生来就是让人舒服的。摘烟叶,挑到晒场地坪的烤房,人人晃里晃荡的,像玩一样,再把烟叶编到竹竿上,这也像玩,大家坐在地坪上,你一句我一句的,从家长里短到四人帮,是比出墟还好玩的,墟是别人的,地坪是自家生产队的,出墟没有工分,编烟叶却有。
从烤房里取出来,生叶子就变干了,金黄,柔软,散发着醇香,更是招人喜。又要把它从竹竿上拆下,叠好,当天就送到公社去。知青混在地坪里干活,他第一年来,看什么都新鲜,他举着烟叶这把抖抖,那把又抖抖,旁的人就教他,别抖别抖。知青就问:怎么不能抖?旁人不说,只是笑。知青左右想不通,又问:抖了就怎么啦?问了有一会儿,才有人说给他,抖了那不就把烟叶上的泥沙抖丢了,不压秤啊!又有人说,人家是知青,哪像我们,他不欺骗自己父母的。意思是说,烟叶是卖给国家的,知青父母是吃国家粮食的人,占国家便宜就是占父母便宜。
这其中的道理如此曲折,知青又抖了好几竿才听明白。
蘑菇也是公社下来的计划。
虽如此,水冲却也是你情我愿的,就有点像生产队集体娶了新娘子,弄得人人都有点兴奋。
这新娘有点神秘,谁都没见过。先是派了知青到公社的培训班学习,学回了就由他指挥,他说,要堆禾秆,大家就在地坪上堆禾秆。他又说:要撒粪,队长就让大家撒粪。他又说:要洒上一点水;他又说:要用塑料膜盖上;他又说:要沤上几天。
又说:还要种上菌种。
这由他一人进行。怎么种呢,谁也不知道,愈发神秘的。过了几天,没有动静。又过了几天,还是没有动静。
大家就说,指不定是没配上种。又问知青,没种上菌种能不能长出蘑菇的。知青说:不可能。大家就笑,越笑越高兴,越笑越古怪,气氛既热烈又暧昧。关于配种、种菌种这件事,大家都有了广阔的联想。
有人说有头母猪没配种就下了猪仔,又有人说一头母牛配了好几次都没怀上。有人说禾秆堆那么大,蘑菇那么小,它们怎么配种呢?相当于一只狗跟一头牛××。还有人问,你们见过麻雀怎么×的吗,不×它怎么生蛋孵鸟呢?又有人说,那个蚂蚁那么点小,它怎么×的不知道。
晒场的上空,一时热气着,生动着,人和万物,都喜气洋洋似的。
此外还种了麦子,叫冬小麦。也是不用施肥管理的,种了就种了,隔了一个冬天,去收割就是了。
六感的麦子就是这样,它是可有可无的,在地边地缘的,就是非主流的意思吧。经常有牛啃掉一角,啃就啃了,没人心疼的,它就光着,秃着,没被啃掉的就继续生长。
它长着,绿着,开了花,灌着浆,坚硬着。它绿着绿着就黄了,就金黄了,金黄金黄的,在阳光下,麦芒一根根,金光灿烂。
芋头和木薯,都是很好吃的,生产队却都不种,它们就成了奢侈品。各家的自留地种一点芋头,过节的时候做成芋头糕,送给亲戚,最是像样。木薯就在屋后种上几棵,也是零星的,随意的,不成气候的,它跟棉花一样孤单,却不是孤寒的,它有多种吃法,生着煮熟了,直接剥皮吃,把中间的一根苦筋抽掉就是了。或者煮熟了,切成片,用油炒,再放上葱段,如果加上猪肉,那就是世上少有的美味。椭圆形的木薯片,半透明的,闪着油光,肉质致密,却又粉糯,吃了就永生难忘。也有切片晒干,打成粉,做成木薯粉的糍粑,或蒸或煎,都是很好的。
马铃薯和黄豆,生产队也是不种的,就各家凭喜好种上一星半点儿。水冲的清扬家种了半畦马铃薯,很旺,叶子是浓绿的,茁壮着,像个孩子那样结实。
达林家种了一点黄豆,黄豆晒在他们的地坪上,很小的一摊,很安静,静静地晒着,不吵也不闹,米白色的豆荚裂开了,黄豆掉在地坪上,也是静静的。
宛若处子,说的就是它们。
每家都养了鸡,大多数人家养了猪,有少数鸭和鹅从村边走过,不知道是谁的。它们是村里的边缘分子,但它们对此是毫无知觉的。鹅与鸭,都能从容,它们从容地走在地埂上,走过鸡窝、猪栏、地坪,又走过五色花和水井,就走到麦田里去了。
麦田里的麦子长着。
长着,绿着,开了花,灌着浆,坚硬着。它绿着绿着就黄了,就金黄了,金黄金黄的,在阳光下,麦芒一根根,金光灿烂。
林白,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林白文集》(四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