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通天塔情结与全球化迷思
作者:高 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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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美国,枪击事件与恐怖袭击联系起来,强调的是什么人出于什么目的去挑衅美国的世界霸权。在摩洛哥,新闻报道关注的是将会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到和美国的国际关系。在这两个地域中,具体的事件在媒体的报道和描绘中被政治化、抽象化,成为抽象干瘪的词语舞蹈。这时,枪击事件的真正内容,即受害人的生命安全已经在媒体对该事件可能衍生的后果的过度渲染和矫揉造作的大呼小叫中被彻底忽略,极度关注和重视的背后是对个体生命的漠视。这就是为什么丈夫眼睁睁地看着妻子因失血过多而渐趋昏迷,却得不到任何有效的援助,尽管当他四处求助时,得到的答复总是全世界所有人都在高度关注此事。信息到处流淌,阐释层出不穷,当事人的处境和感受反而既被忽略也被遮蔽。
在日本,一位聋哑女孩坐在家中,她背后的电视机上正在报道美国游客的遇害事件。对她来说,她听不见这个新闻,即使她知道了这件新闻,对她本人来讲也没有任何意义。因为这个发生在某个人身上的事情被语言表达出来之后,完全摈弃了其中包含的活生生的生命色彩和独特强烈的心理感受,只剩下空洞的语言陈述,为充斥于生活每个角落的信息狂潮增添了一份可有可无的内容。导演用聋哑这种象征的方式,凸显出语言的苍白无力,对抗着大众传媒的虚张声势。
语言是生存工具,情感是存在状态。剥离了人生事件的情感维度,任语言紧锣密鼓地编织出生活网络的假象,凭大众传媒肆意消解着物理距离,都不能改变人类的心灵在情感枯竭中日益萎缩的事实。无限接近的物理距离与无限拉远的心理距离构成了巨大反差,已经成为当前世界的生活图景。
巴别塔与全球化:语言的自负抑或传媒的幻像
《圣经》中记载,人类为了显示自己的能力,决定修建直冲云霄的巴别塔试与上帝抗衡。由于人们语言相通,信息上传下达畅通无阻,巴别塔很快就修到了天庭。上帝见状开始担心,为了阻止人类,他开始让不同地方的人操不同的语言。人们彼此无法传达信息,修建活动乱作一团,最后只能放弃。
在现代科技的支持下,信息裹挟着巨大的视觉冲击力席卷全球,勾勒出当今的世界景观。电子传媒用视觉形象取代了语言文字,图像化的信息传达已经克服了语言的障碍,直接成为无处不在、无往不利的世界共同语。全球化浪潮的泛滥,正是语言与传媒合谋修建的另一座巴别塔。借助现代传媒的图像话语,人类无论身处何方,操何种语言,都能迅速、直接地了解和掌握任何地方发生的事情。电影中在摩洛哥发生的枪击事件不是在第一时间就传遍全球每个角落吗?得益于并受控于电子媒介的整个世界已经成为一个小小的地球村,麦克卢汉的这个结论不仅揭示了传媒和语言试与上帝再比高的勃勃野心,也表明了这种野心至少在创立图像信息这个当前人类的共同语方面已经取得胜利的现实。
资讯时代的巴别塔以全球化的面貌俨然矗立起来,人类从中得到了什么?深陷其中的第一世界当然被胜利的激情推动着欢呼雀跃,正在被卷入的第三世界则因为半推半就的边缘位置而少了几分盲目的冲动。用导演所代表的旁观者立场去看这场通天之塔的再造运动,我们发现,尽管当前的传媒时代让信息的交流和沟通实现了全球无障碍,但是,个体的切己体验却在信息的流通中被彻底抹杀。本来,语言的交际功能是将属己的、独特的、隐秘的个体情感表达出来,并能为其他人理解和接受,因此,信息在本质上是对人的生命感受和情感体验的传达。然而,带有强烈个人印记的情感体验如何能够被抽象的公共语言表达?影片中每个人都在反复向别人诉说自己的想法,已经清晰地表明语言在传达情感时的力不从心和勉为其难。具体的情感感受总是在语言的抽象表述中不知不觉间滑落。如果说语言至今仍被人们使用的话,那么只能解释为语言一直在尽力保存和传达着情感,即使效果差强人意。但是,与现代电子媒介结合后,传媒赋予每个人发出自己声音的机会,同时却又让所有人都在图像化的声音中隐藏起血肉之身,被符号化为一条条冷冰冰的信息。语言曾努力保留的情感部分被传媒彻底剥离与抛弃,影片中纠结牵绊于每个人内心中的滞涩状态不就是这种处境的生动写照吗?
在前现代社会里,上帝这个无所不能的神秘力量主导着世界。上帝在不同语言间造成隔阂,阻止信息的交流,破坏了人类团结合作的基础。在第一次的较量中,一座因交流的不可能而没有最终完成的巴别塔使有血有肉的人类败下阵来,失败的原因被归结为上帝的造化弄人。
在这个如马克斯·韦伯所说的“祛魅”时代,上帝已经从世俗世界隐退。在第二次的较量中,修建完成的巴别塔独自矗立在人类从其中隐身的全球化景观里,任巴别塔直上天庭,却没有了去攀爬的人。这次,让人类失败的不再是万能的上帝,而是那个企图帮助人类实现野心的传媒。
沉浸于大众传媒渲染的天下大同的幻像里,图像信息企图重新担负起世界共同语言的重任,竭力推进着全球化的进程。可是,巴别塔与全球化,都是不可完成的任务。巴别塔的修建让人类丧失了世界共同语言,全球化的实现让人类丧失了情感和感受。共同语言的丧失只会造成不同语言间的理解困难,情感和感受的失落却导致人类与上帝一样从世俗世界隐身。只不过,上帝的隐身只是一个具有象征意味的仪式,而人类的隐身却是对自己生命存在的根本颠覆和完全否定。当人类从巴别塔上第二次摔落时,不仅仅是摔了跤,而且是摔得粉身碎骨不复存在。
影片展现的故事给那些为全球化的到来鼓掌庆幸的人浇了一盆冷水,导演试图提醒盲目乐观的人们:全球化的梦想至多只是语言的自负,或者传媒制造的幻像,它既不是现实,也永远不可能真正成为现实,除非我们能接受把我们自身排除在外的现实。
看来,不管上帝显现还是隐身,人类始终都不能摆脱建造巴别塔失败的命运。因为,犹太谚语说:人类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不仅如此,上帝在转身隐退时,仍然面带微笑。
高燕,大学教师,现居上海。主要著作有《从忠实的镜像到超真实的幻像——20世纪模仿理论的演变》、《现代性与20世纪中国文学:一个神话的建构?》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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