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花钱的事
作者:史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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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必有一个问题等在这里:什么是发展?你原本是想发展到哪儿去?或者:人,终于怎样,才算是发展了和持续地发展着?
最简单的提问是:是财富增长得越快越持久,算发展呢?还是道德提高得越快越持久,算发展?
最有力的反问是:为什么不可以是财富与道德,同时提高并持久呢?
可明显的事实却是:财富指数的不断飚升,伴随的恰恰是道德水平的不断跌降。
是吗?
不是吗?
这可不是一两句话能说清楚的……不过,这跟你的存钱有啥关系?
有哇有哇,比如说《浮士德》,浮士德博士跟魔鬼打的那个赌……
糜非斯特毕竟高人一筹,我一直认为浮博士是输定了的。万物生于动,停下来岂非找死?在人类社会,这体现于种种竞争。霍金曾举一例:现而今,若把每天出版的新书一本一本挨着往前排,就是一辆80迈飞奔的汽车也追不上(霍大师客气了,倘若换成服装、化妆品之类一件件往前排,怕是飞机也追不上吧)。然后他问:人类是可能持续这样的加速飞奔呢,还是可能自觉放慢速度?霍大师有这样的猜测:照理说这宇宙中早该有比我们更聪明的生命,以及比我们更发达的科学,他们所以至今未能跟我们联系上,很可能是因为,在其科学发展到足以跟我们联系上之前,其道德的败坏已先行令其毁灭了。哎呀哎呀,看来浮士德——这浮世之德呀——怎么都是个输了,而且输掉的恰恰是叫作“灵魂”的那种东西!
赞叹着歌大师之远见的同时,我不免心存沮丧。
不过张辉教授在他的一本书中,为浮博士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个战胜糜非斯特的办法:“向歌德学习:在一个绝大多数人信仰不断‘向前走’的时代,如何同时关切永远‘向上走’的问题。”——即“人如何向上再次拥有信仰的问题”。真可谓是绝处逢生!可不是吗,动,凭啥要限定在二维方向?竞争,何苦一门儿心思单奔着物利?细思细想,这很可能就是歌大师的本意——人,压根儿就是上帝跟魔鬼打的一个赌。这一赌,是上帝赢呢,还是糜非斯特赢?歌大师有怀疑。霍大师也有怀疑。
有迹象表明,大师们的忧虑怕要成真。比如说,为什么在提倡“可持续发展”的今天,人类仍在为提高GDP和“促进消费”而倾注着几乎全部热情?有哪一国GDP和消费指数的增长,不是以加速榨取自然为代价的呢?不错,我们都曾受惠于这类增长,但我们是否也在受害于、并且越来越受害于这类增长呢?今人之时速千里的移位,当真就比古人的“朝闻道,夕死可也”更必要?今人之全球联通,就比古人的“心远地自偏”更惬意?今人之以孱弱之躯驾一辆四轮铁壳飞奔,就比古人的“竹杖芒鞋轻胜马……一蓑烟雨任平生”更自由?我忽然觉得,即便我祖上那些瘦与不瘦的老头,也比胖与特胖的今人明智,至少他们记挂着未来。
不过也有迹象表明,正因为大师们的提前忧虑,上帝仍然有赢得那一场赌局的希望。比如比尔·盖茨这位当今世界的首富,他不仅已为慈善事业捐出了二百多亿美元,还在其遗嘱中宣布,将把全部财产的98%作同样的捐赠。又比如钢铁巨头安德鲁·卡内基,他曾经说过这样的话(大意):贫富之差本是社会发展的副产品,富人若把其财富全部留给自己,那是一种耻辱。
看看他们是怎么花钱的吧。看看他们是怎么挣钱,又是怎么花钱的吧。看看他们是怎么把挣钱和花钱,一同转变成“向上去拥有信仰”之行动的吧。他们的钱不仅买到了自己的心安,还要去为大家买幸福。我一直以为有个不解的矛盾:不竞争则大家穷,竞争则必然贫富悬殊以至孕育仇恨。比先生和卡先生又让我看清了一件事:如果把占有财富的竞争转变为向善向爱的竞争,浮博士和我们大家就可以既不停步,又不必疯牛似的在一条老路上转个你死我活了。当然不是所有人都能像老比和老卡那样挣钱,但所有人都可以像他们那样花钱呀。这样我就又多了一份心安理得:设若我死后还有些钱躺在银行里,料它们在成全了我的一生心安之后,也不会作废。
史铁生,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我与地坛》、《务虚笔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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