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山西黑砖窑事件寻访日记(2007)
作者:罗 岗
字体: 【大 中 小】
然而最后的遗憾就落在史国强这个头部受伤记忆力受损的18岁孩子身上了。傍晚时分,接到陈副局长电话约见面,W去之后得知,原来史国强两天前已经“自行走失”了,民政局也正在焦心地找。据说这是下级对陈隐瞒了消息。我们随陌到收容所见他的那面,竟是唯一一面。同时也得知那个神秘地点在栲栳镇疗养院,然而天色已晚我们已经赶不及去了,只得交给已在来山西途中的V。第二天,我和W开始返程。
(按:直到现在,史国强仍然在失踪之中。)
V的山西行日记
作者:V
6月30日运城
最早报道那个拐卖获救窑奴的劳动监察队员就在运城地区永济市。跟我原来臆想中的化外之地完全相反,永济市位于陕豫晋交界处,是交通十分发达的“中国优秀旅游城市”。《西厢记》里的普救寺,“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登的鹳鹊楼,都在永济。
上午十点,和前批来山西的古雯、W见面。有理想有正义感的年轻人,眼神是纯洁的。我的任务是去了解一下他们刚刚得知的一家救助站的情况,栲栳镇敬老院,以及监督前批人员搭救的三个窑奴的后期救助情况。三个人中,黄姓已经送回家,今天周天驰将送回家,史国强已经再度失踪。
下午两点半出发去栲栳镇敬老院。沿途司机指给我看砖窑,烟囱已经不冒烟。敬老院是一个僻静的院子,就在一家砖窑旁边。不例外,这个砖窑也已经停工了。敲门,有人过来拿钥匙开从里面锁起来的锁。进去看是一个明显智障的人。总共有18个窑工在这里,三个老人在这里照看。先跟他们打听有没有见过史国强,他们比较有默契地说,就是丢了的那个。司机聊起一件当地人都知道但没被媒体曝光的事。当地××村有一个小孩,居然在西安被拐骗到芮城的黑窑,头被打破了,用缝面口袋的线缝了伤口,结果头肿起来,窑主带他去县城里看病,他趁机跑了,打电话给父亲,得救。这是去年年底的事。据说当时孩子的家人还带了很多人去芮城指认是哪个窑(三天后我再回来调查此事,了解到用缝面口袋的线缝伤口的不是这个孩子,是另外一个受害者)。
回永济后赶去艳红宾馆的救助站,只留下9个人。能送走的大多都送走了。周天驰也不在了,据工作人员介绍,周天驰由两个人护送,坐中午一点半到石家庄的火车走的。显然领导已经有过交代,所以他们在这方面处事很小心完善。他特地介绍了他们送人返乡的具体细节,每次都是两个人护送,民政局出一人,窑奴所在乡出一人,政府先垫一千元路费,实报实销。另外,有回执,在当地需有人签收。
第一天没什么发现,当地在中央重压之下,显然已经比较善于对付外界。但我并非为暗访救人而来,在中国的土地上实实在在地走一走,不是在网络上意淫,让自己的愤怒沦为口水,让自己沦为看客。即使不能做什么有益于别人的事,至少也可以让自己对中国有个实在的感受。
晚上,接到了潘家长的电话。
7月1日洪洞
潘家长在出站口接我,是比想象中年轻得多的人。他是陪连襟余过来找孩子的。余不善言,拿出他孩子的照片复印件给我看。是黑窑第一批解救出来的31人之一,冯建伟,照片是在广胜寺镇派出所办公室门口拍的。可他们看到这张照片惊喜地问孩子在哪里时,却得不到答案,已经在洪洞县公安局、劳动局、民政局之间被踢皮球踢了好几天。叫上我来,他们想让我扮成记者助阵,最后再走一圈。
先去广胜寺镇政府,一个中年略胖的人接待了我们,基本上说的就是他不清楚这回事,他没参与,去找派出所。于是去广胜寺派出所。基本上说的也是:不清楚,没参与。转到公安局的重案队去了。“可以问一下当时经手此案的民警吗?”“星期天不在,明天再来。”
7月2日洪洞
早晨五点半起床。潘说要赶在八点之前到广胜寺派出所,刚好是上班时间,人最齐。
第一站:还是广胜寺派出所。如预料:在值班室坐了半天,不见人理我们,只听到有人在外面用山西方言说,这些人死皮赖脸总不走。索性死皮赖脸闯到后面,见人就问。一番纠缠,这些身着警服的人见到我们像见了瘟神,避之唯恐不及。甚至自称今天刚来上班的,刚刚报到,连所长是谁都不知道。最后,一个人说,所长不在,到临汾喝喜酒去了。洪洞县公安局交代他们,让我们去公安局信访科和重案队,他们会详细说明情况。如果是记者采访,就去跟洪洞县委宣传部联系。
第二站:曹生村委。回洪洞县中途经过曹生村去看那家著名的砖窑。汽车在绿林间穿行,与想象中的偏远山村的印象截然相反,这至少不是一个穷山村。先到村委会所在地曹生村小学,锁着大门,空无一人。旁边的一家小商店里的人说,现在没有村委会。
砖窑在一家散发着恶臭的化肥厂旁边。那些窑门安静地坐在那里,我走进去,黑乎乎的,还有很多砖和码好的砖坯。从前黑窑奴住的窝棚已经拆了,看不出一点住人的痕迹。还有两间小黑房大概是包工头住过的,堆着脏兮兮的旧衣服被褥。窑门大概有二三十个,后面有一大片砖坯,用黑塑料布盖着,再远处,是窑主王兵兵家。我们遇到在砖窑边住的一个老人。潘和余拿他们孩子在派出所门口照的照片给他看,他也有印象。他说,知道这些人是拐骗来的,天不亮就开始干活,身上很脏。他没跟他们说话,如果说了,这些人就会被打手打。
第三站:洪洞县民政局。在永济救助站对民政局的印象颇为良好,所以洪洞县民政局的粗暴让我很意外。一个有些白头发的年轻人(之前他很生气地对家长们说,我们这里只是一个救助站,不管找人)很警惕地监视我,另外一个中年中层干部模样的人对着潘和余发火,你拿着相片就跟我要人,我也可以拿着这个相片跟你要人。白发年轻人按下我的相机,我只好关了相机,又拿出录音笔,白发年轻人用仇恨的眼光望着我,我大概能够理解他们防火防盗防记者的心情。后来中年人终于语气和缓下来,总而言之,打发我们去公安局、劳动局,反正不要来民政局。
第四站:洪洞县公安局信访科(这是潘和余第四次来,民政局他们可能去了有十次了)。也有一些寻人的家长来这里。接待的是位女士,显得和气体恤,不过仍然是:你们应该是去民政局、劳动局。
第五站:重案队。接待者很客气,当然,结论是,你们应该去民政局、劳动局。公安局只管解救,民政局和劳动局负责善后工作。
第六站:县政府。潘决定去县政府,县政府是管所有这些单位的。一楼的信访局办公室都是关着门的,没人上班。潘发狠说,我们一层层去。二楼秘书办公室,我们敲开门,有两个年轻人。说明我们的来意,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年轻人居然很爽快地说,跟我来,我帮你们查一下。他从一个塑料文件夹里拿出一些文件来,有一份洪洞县寻访人员名单及联系方式的表格。他挑出有冯建伟的那一页,上面有四个负责找这些人的工作人员的名字和电话。我抄下来这些名字。潘又提出能否抄下那些已经找到的人的名字,这样好跟他们联系,通过他们问一下余的孩子的情况。年轻秘书又爽快地拿去复印了一份拿过来。
第七站:民政局。我们拿着这份名单又到民政局,这次见到了局长。局长很客气。潘跟他讲了公安局和重案队的说法,局长说,不可能。他们如果把解救人员送到了民政局,是有手续的。他们有收据吗?不过我们已经心平气和,加上收获了这份名单让我们感到了小小的喜悦,走出民政局的时候,潘和余差不多已经决定,可以第二天回家了。回到住地看那一页薄薄的复印纸,就这么一个不到五分钟就可以拿到的东西,其实已经可以让我们有所放心。不明白那么多工作人员为什么会那样不厌其烦地躲我们赶我们训我们推我们,我们用两天的时间奔来走去,其实真正能够打发家长的是今天冒冒(贸贸)然闯进县政府办公室,花了不到五分钟就可以给予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