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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堂

作者:和 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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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勤工俭学是学校里的口号,娃们的学习费用多是由自救各扫门前雪的。老槐树成了掏钱的口袋,用长夹杆采了槐花骨朵,米粒似的一颗颗晾干,还有槐树籽,一串串葡萄似的苦果,晾得没有了一点水分,拿到小镇上的中药收购站卖了,可以换得块八毛的纸笔钱。有一回,因天阴下雨,晾得干巴响的槐花返潮了,收购站的死老汉咋说也不收,只好等到太阳出来,眼巴巴地看着槐花晾干,才交了差事。说中药能卖钱,就去捡俗名叫猪耳朵的车前草,还有炮仗花、远志、尖草的根,都是宝贝。紫绛色的炮仗花,用手轻轻搓软搓薄,捏住一头,用嘴噙住甜甜的一头,吹着吹着,一点点膨胀,直到最后叭地一下快乐地爆了。它是乡下孩子们的气球,是大自然赐予的。这时候却要挖了它的根,扒了它的皮,抽了它的筋,晾干了去换钱用。远志、尖草等药材的采集过程,也都大概如此。除外还有骨头可以换钱,没有粮食吃,哪里还有肉,没肉又哪里会有骨头,偶尔有死牛病驴的肉每人只能分几口,骨头就被孩子们抢光了。山野破窑里偶尔发现几根早年丢弃的骨头,也被孩子们捡了去卖,也许是兽类的骨头,也许是旧墓中四散的人的骨头。村外有一个窟窿,地理上叫它黄土漏斗,是早年人们扔死猪烂羊的地方,有精明的孩子拴了绳子,点了火柴,下到几十丈深的窟窿里拾骨头,发了一笔小财。
  大人们在开幸福的会,在唱当家做主的高亢的歌,到处是红旗,是标语,锅里的饭却一天天稀了。亩产几千几万斤的神话破灭之后,家家户户的铁锅也都收去炼铁放卫星,不许一家一户的锅灶冒烟,共产主义大锅饭的食堂化开始了。放学回到窑畔上,老远就闻见了食堂炊烟中飘来的豆渣的清香,飞快地跑到食堂的院子里,去受用那半碗香喷喷的豆渣。运气好的时候,可以吃到两个白面萝卜包子。更多的是把剥了包谷粒的芯子磨碎了,掺了杂面蒸成馍吃,本来是烧炕用的柴禾却拿来裹腹,勉强咽下去,却硬是拉不出来。村上有几个孩子没有经历过用手抠肛门粪便的记忆呢?有时候是大人帮着抠粪便,孩子们疼得哇哇叫,像杀猪似的。村上工作组一位姓范的小伙子,长得白白净净的,在课外时间带了孩子们去拾野菜。翻过一道沟,上了一面坡,那红土崖下的山坡上长满了苦菜,露珠闪闪的,毛刺叶边,背面泛着灰白,掐一棵就有乳白的浆汁渗出来,染了一双双小手。用它和面蒸菜团子,比包谷芯好吃多了。母亲还偷偷去采一种叫酸溜溜的灌木嫩芽,用凉水拔去苦汁,再用盐腌过,给我们补伙食。母亲说,二弟一生下来就是个饿死鬼脱生的,头大,肚皮大,从来就没吃饱过。有一回,二弟实在饿得不行了,四五岁的他居然从食堂的窗户里钻了进去,偷吃了几个馍。工作组发现后,批评大人没管好自己孩子,全家人饿了一顿饭,二弟因此挨了母亲一顿饱打。后来,食堂把过去喂牲畜的黑豆也拿来为村民充饥,喝了黑豆汤,大人孩子没一个不屁滚尿流。食堂散伙了,家里没有一颗粮食,祖父和父亲就把家里的石磨拉到北山,换了一口袋包谷回来,度过了最饥饿的一段艰难的日子。粮食的金贵,是从这样的一辈又一辈饥饿的痛苦记忆中获得的,在此前此后多少年,即使在粮囤冒尖的大丰年,也没有哪一个庄稼人敢马虎一颗粮食。收割时要颗粒归仓,曾祖父在世时,就常蹲在路边的尘土里一颗颗地捡麦粒。晒场上,麦子堆积如山,在庄稼人眼里,每一颗麦粒都如同心血汗珠,是不可以丢弃的。据说在古代计量单位中,有一石(担)、一斗、一升,还有更微小的称谓,如一撮,恐怕也就几粒麦子。他们可以端着大老碗吃饭,往往在最后是要抱着大老碗,把脸埋在里面,环绕着用舌头一点点舐净碗底的。如此吃相,也许不雅,而所谓雅的东西往往是酒足饭饱之徒的专利,是从来不知盐米油盐贵的中上流人士的遮羞布。
  在漫长的假日里,孩子们的主要营生是割猪草、放羊。大点的孩子给队上割牛草,每十斤一分工,能挣三分八厘钱,买不到一支铅笔。猪草比牛草要精细一些,一般都是些嫩草,比如打碗碗花、炮仗花、猪耳朵草、苦菜等。牛草相对柔韧,大多是禾谷英、索草一类,所挑剔的草很少,一种带刺的小叶片的香味草,叫它香脆梨瓜子,说是牛吃了肯下牛娃子。天旱时,在近处或平坦的地方是割不到好草的,这就得走远路,冒险到峻峭的沟畔上去割草。有一回,我和二弟到一个山峁上的窟窿边割草,不小心把草笼掉进了深不可测的窟窿里,就壮了胆子从窟窿的另一个入口钻进去,终于找回了草笼,却没有割到一把草。有一次太贪心,背了几十斤的草捆从沟里往上爬,快到沟畔时,连人带草滚了下去。祖母给我去叫魂,从跌倒的地方抓了一把土,一直叫到家门口,一声声“回来哟回来”,又想哭又好笑。有时贪玩,临到日落西山了只割了一点草,就在草笼里支帐篷,再放上几块小石头,好看也有份量,瞒过大人的责骂。割不到草了,常常打树的主意,爬上高高的桐树椿树去折枝叶。有一回失了手脚,在掉下来的一刹那抓住了树枝,但上又上不去,往下跳吧有几丈高,准会摔坏了腿。就这么,在恐惧和忍耐中,渐渐恢复了臂力,爬上了树枝。在割草经历中留在手指上、膝盖上的刀痕,是不慎造成的,也是自作自受,怨不了别人,纪念章一样永远珍藏在自己的躯体上。放羊的日子是浪漫的日子,那个冬天,我和小伙伴盯上了沟里的一片葱绿的麦田,这儿很偏僻,大人们极少经过这里,这块麦田就成了羊儿的盛宴,也成了我们的天堂。冬阳暖暖地照着,羊儿吃得圆鼓鼓的,个个像怀了羊羔,我们则玩起摔跤顶牛和骑马打仗,在柔软的绿地毯上尽情地疯了不少日子。最后,羊儿啃光了麦苗,我们的战场也成了尘土飞扬的不毛之地。心想,这块麦子明年一定是颗粒无收了,我们这几个作孽的孩子都很后怕,制定了攻守同盟,谁也不许泄露这个秘密。其实,这个担心完全是多余的,冬麦田要耙要碾,是为了保存墒情,我们糟蹋过的这块麦田,在来年收割时愈是显得茂盛可人,麦茬周围瓷光瓷光的,连一棵草也没有。我们在冬天的一场恶作剧,被麦田宽容了,接纳了,珍藏了,也没有走露一点风声。
  漫长的寒暑假结束了,整天念书时盼放假,这时候变成盼上学了。回到小学堂的头一件事,是铲除院子里的杂草,一段时间没有孩子们的踩踏,荒草就占领了本该属于它们的地方。我已经是高年级了,可以陪着老师一起到小镇上去,从新华书店买回新课本,发到一双双小手里。我的小手,连同这一双双小手,都几乎同样是草绿色的。我们是大自然的孩子,是庄稼人的孩子,是土地的孩子。是一棵草、是一棵麦子、是一粒黄土。过了十岁了,我们的足迹没有走出村子以外三十里的地方,没有翻过远处那座山。小学堂的老师不再是那个甩着偏分头和围巾的白面书生,他已经娶了媳妇,生了孩子,奔波于邻村的家舍与小学堂之间,脸上身上多了尘土和草屑。轮到我家管老师吃派饭的时候,他与我的父母打讪几句有关农时节令和我的功课的话,然后低头默默地吃完两个烤黄的白馍,就几口辣椒拌萝卜丝,稀溜溜地喝下一碗米汤。老师不像庄稼人那样伸长舌头舐碗,而是用筷子精心地捣净最后的米粒,放下饭碗,说一声吃好了,便起身告辞。这之前,老师已经在主人不觉察的情况下,将事先准备好的三角钱压在了饭碗下,免得相互推让。尽管我不是一个让老师挠头的坏学生,还算是一个听话的孩子,但我的心里总觉得自己是老鼠,老师是猫,有一种永远的敬畏。
  
  和谷,作家,现居西安。主要著作有散文集《远行人独语》、《和谷散文精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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