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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8年第2期

葛亮小说专辑

作者:葛 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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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时候大家朝阿霞看过去,她正安安静静地坐着折纸巾。工友们嘴里说着他父亲的不是,心里对这个小姑娘,却是越发地同情了。
  跟着,这件事情的发展是阿霞自己不知道的。餐厅开了会,讨论过,还投了票,最后姚伯伯拍板把阿霞留了下来。以后大家对阿霞都很留心,她不知不觉成了大家心中的块垒。以后人们对她越发地宽容了,一些原则之于她也变成了无原则。这种心情,往往是对弱小的动物才有的。
  听到这里,我忽然明白,阿霞是幸运的,一个集体达到了怎样的默契,可以这样给她宽容与照顾。
   我也明白,杨经理之前说到阿霞“缺根筋”,也并非仅是象征性的,而是有所指。我也明白,她让我不要告诉家里,无关自己,原来也是出于对阿霞的保护。
  临走时,我说,经理,下午的事,我不会跟家里说的。经理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说,这件事大了,你不说,也自然有人会去说的。
  
  自然有人会去说。
  这个人是谁已经不重要。但是姚伯伯的恼怒的确是空前的,在我印象里,他是很少大起嗓子说话的人。可是这天下午,却有很激动的声音断裂着从经理室里传出来,偶尔静下来的时候,是杨经理低声下气的申辩,然后又被更激动的声音淹没了。
  谁都知道,和客人当面发生争执是饮食行业的大忌。在食肆林立的湖南路步行街上,姚伯伯的面馆经过这些时日的苦心经营,才算是站稳了脚跟,生意有了起色。商场如战场,里面有多少明争暗斗,不为外人道。姚伯伯是个义气的人,却也有商人的心计和手段,现在店里规模虽不算很大,也是当年挤垮了隔壁的“老巴子”川菜馆,盘下了对方的店面扩建的。姚伯伯说过,开饭馆,最要紧的是声誉。“老巴子”就是输在了声誉上。这一回店里出了这样的事故,在同行看起来,无异于自绝生路。
  姚伯伯终于黑着脸出来,眼睛在人群中扫视着,寻找着阿霞。阿霞远远地坐在角落里,折着纸巾,眼神依然是涣散的。“阿霞”,姚伯伯这回的声音其实不大,语气却很阴沉。阿霞远远听见了,身体似乎抖动了一下,抬起头来,是个木然的表情。她的手停住了,一张折好的纸巾还未放在箩里,也僵在了空中。
  阿霞没有动。
  “姚总”,是安姐温婉的声音。姚伯伯出其不意地转过头去,看见安姐用手护着肚子,艰难地站起身来。“姚总,让我走吧。阿霞是为我,你留下她,让我走。”她吃力地把手绕到身后,开始解着身上的围裙。解下来了,看着姚伯伯,脸色平和,并没有上次险些被辞工时的悲戚神情。
  姚伯伯依然虎着脸,吸了口气,说道,小安,没有你这样求情的。这不是谁代替谁的事情,我这里不是收容所。
  这句话说得很硬,一锤定音了。姚伯伯转身走回经理室,杨经理跟着进去了。
  安姐有些焦急,愣了一愣,突然对我说,毛果,你去,你去跟姚总说。所有的目光投向我。我看了一眼阿霞,她依旧木着,好像个局外人。
  我敲开经理室的门,会计正走出来。姚伯伯看到我,语气温和下来。我的口才原不是十分好,但终于还是把该说的话说完了,其中不乏一些恭维他以往仁政的意思。
  姚伯伯摇摇头,毛毛,伯伯总归都是个生意人。有些事情,人情是人情,原则是原则,不能混在一处了,你还懂啊?
  我自然是懂的。
  
  来接阿霞的是她父亲,就是我没见过的陈师傅。只是我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苍老。黑瘦的一个人,不是健康的黑,很晦暗的颜色,从皮肤底下渗透出来。身形是佝偻着,他本不算矮小,这样却也要抬起头来看人。脸上带着笑,是一成不变的,或者说是以不变应万变的,讨好的笑。这大概也是他在磨难中历练出来的。我突然在他身上看出了某种郑重的意味。头发是刚理过的,也许是在很便宜的理发店里理的,理得参差,却的确是刚刚理过。穿了不合身的一件中山装,很干净地发着旧。一只袖子底下,是空荡荡的。
  姚伯伯很淡地和他客套了几句,他脸上堆着笑,神情却是木的。嘴里翻来覆去,都是几句,说自己命不好,养了个死女子,姚总怎么都是自家恩人。说得多了,姚伯伯倒有些尴尬,打断他的话头,说,你在老家过得还好吧?
  他反倒沉默了。阿霞在他身旁拥住他,死死地扯住他那只没了手的袖子。突然她抬起头,开了口,我爸,他没回老家。
  陈师傅有些鷉怒地看她,阿霞和他对视着,却突然得了胆似的。说,我爸没回老家,他在雨花台的工地帮人做工。我爸帮人做小工,一天十五块钱。
  陈师傅伸出左手,巴掌重重落在阿霞的身上。他的脸羞红着,大家彼此心照不宣,当时他让阿霞来顶工,是说自己失去了劳动能力,只有回老家去了。他是个老实人,这对他而言,是个承诺。
  他在阿霞身上一下下地打,下了狠力。我们却都看到了他手上的伤口,很深,不规则的,有些还往外渗着脓,好像被腐蚀过,难以愈合了。
  老陈,姚伯伯喝住他,口气和缓下来,你的手,手怎么回事?陈师傅听了,迅速地把手藏到了袖子里,嘴里很轻地说,翻石灰,石灰咬的。石灰不好,结块了,用手掰的,不打紧。
  我们明白过来,工地上有些工具,他是没法使用的,他只有一只手。
  
  他终于说,他现在依旧很难。儿子学校要交赞助费,钱不够,他只有出来做。姚总给的几万块,都还了先前给老婆治病欠下的医疗费。他千不该万不该,对姚总瞒下阿霞有病的事情。他不能再错下去,这就领阿霞走。
  阿霞突然哭了出来,陈师傅又是重重地打下去,嘴里骂,死女子,又犯病了。阿霞却拗了劲地拉住他,一边哭,嘴里清清楚楚地说,爸,我没病,你别让我走,我能帮你挣钱。
  陈师傅挣脱了阿霞,拎起她的行李,说,走吧,走了总归轻省了。
  父女两个往外面走,阿霞突然变得很顺从,拉住父亲那只空荡荡的袖子,闷不作声地跟上。
  等等。姚伯伯叫住了他们,老陈,你这带阿霞到哪去?
  老陈叹了气,说带到工地上去。自己做到月底不做了,回老家去。工地上都是爷们儿,带着她不放心。让她一个病孩子在家里呆着,还是不放心。
  姚伯伯说,你把阿霞留下吧。我想好了,让她留在后厨帮忙吧。工资不少她的,都是熟人,好有个照应。你钱挣得差不多了,就带她回去。
  看到大家用惊奇的目光看着自己,姚伯伯有些自嘲地大声笑了。我想,这个朋友爸爸是交得没有错的。
  
  阿霞终于又留了下来。
  阿霞是留下来了,却没有了先前的活泼,对谁都小心翼翼的,好像是捡回了一条命的人,规矩得有些过了,似乎总是在防范什么。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也惊醒一般。和她熟了,工友们也都能看出她精神不对的苗头,往往都是安姐把她带到餐厅后面的宿舍去。过了那一阵,也就好了。
  干活时她依然很卖力,也是过了,谁都看出有了感恩的成分。别人都休息下来,她还是一遍遍地拖地,要不就是无休无止地折纸巾。有客人来了,她就很自觉地到了后厨里呆着,似乎要把自己掩藏进去。
  她和谁也相安无事,彼此间却疏远起来。大家没有了开她玩笑的企图。曾经自诩为她的追求者的四川师傅小李,也偃旗息鼓,和她有了相敬如宾的样子。工友们说起她,都觉得可怜,也不过如此。阿霞渐渐变成了一个有当无的人。
  对于我,阿霞似乎知道我为她求过情,变得格外恭敬起来,恭敬之外就有些躲闪,似乎很生分了。
  阿霞的变化这样大,却是入情入理的。她的病,是她要防范的东西。
  我打了电话给我中学的一个哥们儿,学医的。我讲述了阿霞的种种,他听完后,很肯定地说,是狂躁抑郁症,轻度的,但是很典型。
  我想了想,问,这种病严重么?算是……精神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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