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时间段落
作者:江少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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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这破坏者也是时间这保存者。
——艾略特
旧书店
记不清准确的时间了。那段时间,吃过午饭,我时常要下楼转一转。最常去的地方,是一家逼仄的旧书店。不远,步行八九分钟的样子,向右一转身,就有一排排的书映入眼帘。
左手是一家琳琅满目的商行,右手是一家中等规模的香薰SPA。旧书店的门面,挤在正中间。它的逼仄是相宜的,像个小家碧玉,寻常的日子,便该是素面朝天,浓艳了反倒让人生疑。第一次,它的素净让我停下了脚步,左右两侧是两排高高的旧书架,中间,是一长溜看相尚好的书。一步步地挪过去,安妮宝贝、韩寒、村上春树、金庸、安意如……无非是一些时下流行的书籍,有些书不用看,就知道是盗版的。就在我准备抽身出门的时候,在一个不打眼的角落里,我忽然瞥见了一册《达利》。封面崭新,书页精美,厚厚的一大本,标价却只有5元。而在《达利》的旁边,还安静地站着一本《梵·高传》,标价也是5元。它们显然寂寞得太久,一些灰尘,已经钻进了书页之间。
书店空空荡荡。只有一个女人坐在一张小桌子后面,抽烟。是一个有些落寞的女人,二十五六岁的样子,一副大大的金边眼镜,几乎遮住了她的半张脸。地上,是一撮零乱的烟灰和一堆更加零乱的白色的烟蒂。她似乎不爱说话,自始至终,她也没有站起来向我推荐。结账的时候,她也一直低着头,长长的女士烟夹在指间,袅绕着一丝淡淡的香气。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本祝勇的书:《旧宫殿》。
我指了指《旧宫殿》,问她:这里是否有卖的?她终于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嘴角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个看《旧宫殿》的女老板引起了我的好奇。大约是两个星期之后,我第二次踱进了这家旧书店。正是“五一”长假,旧书店里又只有我一个顾客。一切都还是两个星期前的样子,书架上的书,似乎也没有被大量销售的痕迹。那个喜欢抽烟的女人还是没有主动和我搭话,她只是站了起来,微笑着,指了指书架上的一个位置。正是在“达利”和“梵·高”曾经呆过的那个不打眼的角落,摆着一本《凤凰·草鞋下的故乡》,旁边,是祝勇的另一本书《西藏,远方的上方》和车前子的《中国后花园》。她对我似乎有了充分的了解,而且,她的微笑也是笃定了,我会满意她的推荐。我不能不在心里暗暗地承认,事实的确如此。我诧异地回头看了看她,她已经折身回了原来的位置。但她并不再看我,而是在抽烟,心事重重的样子。喜欢抽烟的女人并不少见,然而她的烟瘾实在大得离谱,刚扔了一只烟蒂,这会又接上了一枝。
她的桌子上,这次摆的是《悲悯大地》。
渐渐的我便发现,每一次她看的书,她自己开的书店里都没有卖的,而她推荐给我的,全部盖着科教书店的印章,但价格却非常便宜。最贵的一本书,她只要了我十元,而那本书真正的售价,两倍都不止。这些小小的便宜让我对她心生感激,甚至不止一次地暗示过她,她没必要这么做,该买的书我还是会买的。但下一回,我还是会直奔那个角落,那个角落像埋藏着一个不能说穿的秘密,总能带给我一些意想不到的惊喜。
淡淡地交往着,有书可读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那些我大多也喜欢的书,她看过了,便摆在那个角落里。我从来没有说破过这一点,我们之间,仿佛,也渐渐地形成了一种默契。有三次吧,她推荐的书我其实已经从网上买过,或者,并不十分感兴趣,但,付钱的时候,我还是显得格外惊喜。
有段日子,因为种种琐事,我一直没空读书,也抽不出时间去书店,直到终于忙完了,已经到了旧历的年底。再次去旧书店的时候,店面已然装饰一新,耀眼的灯光,映着一张脂粉堆积的脸。她,已经不在了,一个矮而胖的女人,稳如泰山地坐在桌子后面。在“达利”和“梵·高” 呆过的那个角落,埋藏着秘密的那个角落,站着盗版的于丹和易中天。
我疑惑地掉转过身子,又探头看了看门面。上面是一张鲜红的喷绘:新知书店。
女人好不容易才站了起来,介绍道,买本看看吧,畅销书,刚进的。我看了看她,好半天才失望地说,我对畅销书没什么兴趣。她看了看书架,又看了看我,仰着一张无辜的莫名其妙的脸。
打那之后,我再也没有进过那家旧书店。但每次路过,我都会探头瞄上一两眼。我是希望能再见她一面,我是希望能亲口向她表示一下谢意。如果有可能,我还想奉劝她,别抽那么多的烟。
那家旧书店,我先后去过数十次,她看过的书,间接“赠送”给我的也已接近百册。案头,依然有一本未及读完的《中国美术史》。但在这一刻,我竟想不起旧书店当初的名字。甚至,除了一副金边眼镜和一张时常落寞的脸,我也很难再形容那个抽烟的女人,她的身高,以及她确切的样子。然而就在今晨,我猛然间发现,在《中国美术史》并不特殊的某一页,有一道铅笔的深深的画痕,旁边还写着一行小字:“狗日的张西亮,你怎么还不死??”最后一个问号,力透纸背,而且,穿透了两页。
这是她的字吗?我想,应该是。披衣下床,从书架上抽出其他的书,在《中国后花园》,我终于再次发现了“张西亮”这个名字。我嘘出一口长气,像是解开了一道久久未能破译的谜。
在嘹亮的晨光里合上书卷,我仿佛又看见了她,孤单地坐在桌子后面,黯然的神情,以及抽烟时落寞的样子。
棉瓦房
九十年代中期,我曾寄居在城郊的一家工厂。宿舍阴暗、潮湿而低矮,面积只有十五六个平方。两幢陈年的建筑形成一条逼仄的巷弄(像南方的“亲嘴楼”),蛰伏在工厂的深处,连接着十几户人家。前后两排,外观几乎一样——破败的外墙爬满青苔,上面,铺着一层薄薄的石棉瓦,隐约可见天光。有很长一段时间,我无法确切地描述它的方位,沉醉的夜晚,我不止一次地在巷弄里迷失了方向。
巷弄的尽头是一间开水房,夏天,傍晚的时候,时常会出现排队打水的壮观景象。逼仄的开水房里,常年守着一个胖胖的中年女人,一张宽阔的脸,常年呈现出刚刚走出蒸笼的模样。她的嗓门大得出奇,午休的时候,我时常在她的嗓音中惊醒,侧耳一听,却并不是在和人吵架,更多的时候,是在向人推荐她家的二姑娘。她就向我推荐过两次,第一次是一天夜里,她亲自带着二姑娘敲开我的房门,问过我的工作与具体收入,还耐心地询问我的双亲及其健康状况。屋里只有两张凳子,我只好傻傻地站着,在她的盘问里汗如雨下。如果她们带上了纸和笔,那一定和录口供没什么两样。她家的二姑娘成熟得太早,乍一看脸,她们俩像是一对孪生姐妹;仔细看看身材,还是非常相像。姑娘很听话呢,她不无骄傲地说,高中读了一年之后,还是听话地回头上了技校,技校毕业之后,便顺理成章地进了这家工厂。她自己,原来应该是在整装车间,在轰鸣的整装车间里,喜爱说话的人,久了,嗓门都会变得非常大。
第二次是她一个人,记不清我们当时到底都说了些什么,但后来,她刚刚走出蒸笼的脸显得非常失望。我已经记不确了,隐约,她是不满意我所从事的文字工作,但现在想来,应该是与我事后漠然的态度有关(她曾留过女儿的联系方式,但我一次也没打)。她家的二姑娘,后来,终于嫁给了本厂的一名销售员,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呢,又是个独生子,果然比我强。六年之后,我去这家工厂采写报告文学,才听说他们的婚姻并没有维持多久,女儿冲破世俗的藩篱,爱上了一个半百年纪的副厂长,一时间传为佳话。
还是说棉瓦房。与开水房毗邻的是职工澡堂,锅炉盛大的热汽,阴云一样遮天蔽日,在石棉瓦上四处弥漫,加剧了棉瓦房的潮湿与阴暗。邻居们为此多次提过合理化建议(那几年,几乎所有的企业都在“合理化”),但居住在这里的职工要么人微言轻,要么是已经懂得,有一些建议注定不被采纳。一些拖家带口的职工只好把房子廉价租出去,或者,想方设法地求人,重新争取一套住房。只有那些毫无办法的职工,才长年累月地卧在这里,像一股长途奔袭的暗流,到这里也就想歇息了,再也不想掀起一丝波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