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紧,再握紧一点(外一篇)
作者:朱子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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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这,我只好将她的柔弱的小手重新放在我的手心,轻轻地握紧,再握紧,尽我所能地握紧她。
陌生,一个又一个的陌生
我想我是不小心来这个城市的,完全是个错误,为了不使这个错误延续下去,或一错再错,趁离开家乡时间不长,我决定赶回去。
我一直怀念过去,一直想回到过去,我知道人一直被时间推着向前走,不管愿不愿意。现在很快就会变为过去,我们常常连回头看的机会都很少,更不要说回到过去。但我还是想决定试一试,我想把过去的地方重新熟悉一下,试着让自己的生活恢复原来的样子。
我生活了几个地方,每个地方我都有深厚的感情,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几个故乡,其实故乡多了意味着没有故乡。我想我顺着来路一步步地回去,到最后那一步,那里应该是我的故乡,但我要先要回到那个小城,那里有我的房子,离开时我用床单盖住了家具,拉上了窗帘,一切都收拾得整整齐齐才锁上了门。有人说可以将房子出租出去的,我想说不定哪一天我会突然回来,再说了,我装修得那么漂亮的房子,我舍不得让别人居住。如果我回去,厨房的煤气罐里还有半罐气,厨柜里有米有面,有洗干净叠放整齐的碗筷,有一桶没有开封的清油,只需顺手买一把菜,就可以找到从前生活的气息。
刚一下车,我的身上就有了异样,对了,是热,是一种让我的皮肤不太习惯的燥热。我去了一个比较冷的城市,在许多个寒冷的冬天,我十分地怀念这个小城的热。我喜欢它晒爆车胎的脾气,喜欢皮肤被烤疼的感觉,喜欢那个明亮湛蓝的天空,还有透明一样的清晨,喜欢一望无际的甜瓜地,密密的枣树林。一想想吃过瓜被粘在一起的手指与好长时间发甜的嘴唇,我就会情不自禁地想到了接吻,那都是些甜蜜的记忆。我知道我的身体一时半刻是很难适应这个热的,但我相信一定会适应的,我想一两天也许就习惯了,这没有什么难度。想到这儿我发现我已经情不自禁地打了好几个喷嚏,我有些纳闷,我想是不是自己感冒了,但转念我就明白了,是这个小城的空气太清新了,剌激到了我的肺,没走两步我的肺就适应了,这多少给我了一些自信与安慰。
打上车经过外环路时,远远的看到路两边有了许多草,让原本宽阔的马路显得窄小了许多,离我最近的一只漂亮的路灯被打碎了。这原是一条多么漂亮的环城公路呀!平整而宽阔,还有漂亮的路灯,像一个美丽的泳圈将这个小城圈了起来。公路竣工后很多人都十分的兴奋,有些司机开着车在路上奔跑,速度很快,就像开了赛车一样过瘾。但最终还是冷清了下来,隔几天有清洁工象征性地划拉一下路面,后来连清洁工也不见了。再后来听说有郊区的农民夏天嫌房子里热就睡在马路边,有孩子甚至在马路上追逐玩闹。后来终于出了人命,听说夜里一辆铲车轰隆隆开过了一个人的身子。我想那位司机太兴奋了,太过瘾了,压根就没有想到马路边会睡人,而那个农人,也许正做着美梦。现在这条路对我而言太陌生了,陌生得的只有想象,不过我认为,谁能保证自己永远只走一条路呢,再陌生的路,多走几遍就熟悉了。
经过原工作单位时,女儿说这是爸爸的单位。我突然觉得自己还属于这个单位,明天一大早我就可以去上班。在早晨美妙的阳光下,同那么多的同事一起做早操,早操前听着当前最流行的音乐,做扩胸运动,或欣赏花池里一两朵鲜花,冬天时草地中央的白雪中会有一朵炫目的玫瑰,十分地惊艳,我想这一切都能重新经历的。我向大院望去,没有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墙外被拆得乱七八糟。后院的草地上建起了两幢大楼,原来的花园成了垃圾场,这让我一下子有些黯然了,我想下车去看一眼,后院里有一个亭子,我曾经与妻子常在此聊天,亭子旁曾有一棵柳树,我曾经随手揪过一片又一片的叶子,试着吹柳笛,但一直没有吹响过。可是,现在这一切都不存在了,我再也找不到了,这让我多少有些不安。
还好,很快就回到平房了,进门后岳父母都十分的客气,这让我感到陌生,似乎我成了什么客人了一样,家里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大约是没有生火的缘故,感觉有些冷清,也许不是,也许是我们离开的缘故,我们一离开就剩两位老人了,才使得房子冷清了。以前岳父养鸟,养鱼,现在鸟笼也没有了,鱼缸里的鱼少了很多,样子懒懒的。我在客厅里发现了一只小猫,这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一只小猫,它见我们进来诧异地望了一眼就跑出门去了。家里多了一位新成员,这让我感到陌生,虽然我不太喜欢猫,但我想我会尽快与它熟悉起来并喜欢上它的。好在墙上的字画,桌上的经卷、香炉,博古架上的石头,以及房子里的香火味,都没有什么变化,只是有一点久违的亲切,我想用不了一天一切都会熟悉的。
一天很快就过去了,但一切还是陌生中。凌晨四点就醒来了,这让我高兴,我想是冥冥中有启示,正是礼拜的时辰,天上的星星是那么多,那么明亮,深蓝的天空中有一弯新月,让我有一种回到童年的恍惚。我想在这么尊贵的月份里,跟随长者礼拜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我要跟着封斋。要坚守拜功,是的,是坚守功课而不是抵抗饥饿。我起身到洗漱间洗大净时,突然为难了起来,我忘记了赞词,水哗哗的流过我的全身,我几乎无法完成一个圆满的大净,这让我惶恐不安。当我焚香拜倒时感到自己的肢体是那么不和谐,没有长者行云流水的自然,而且无法久跪,内心焦躁,难以集中精力,控制不住胡思乱想,这让我感到惶恐。我一边跟随岳父礼拜,一边安慰自己,心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很快都会习惯的。
中午去几个亲戚家,我是十分想念那些朴实而热情的脸庞的。那种亲切是我现在的这个城市所没有的,有的只是相轻与攀比,这让我感到困惑。我想大约是睡梦中被吵醒的缘故,叔叔的脸上缺少了往昔的热情,有些瘦削,眼圈有些发红。能看得出,他竭力想表现出热情的,吩咐着怀孕的儿媳倒茶端水果,给一同去的孩子们吃。我们说着一些家长里短,说牛奶的产量庄稼的收成,很长时间他的脸才活泛了起来,挂上了自然的笑。看来,日子好过了起来,奶牛增添了几头,棉花有了好的收成……多么好的日子,看得出他是自足的,这让我羡慕。说话间进来了他的小孙子,他用陌生的眼光看我,看来,他不认识我了,我也感到有些陌生,我一逗他,他转身就跑出院子去了。
院子里有明快的阳光,阳光下有一方小菜地,青辣子、西红柿,新鲜得让我疑惑这是不是秋天。出了院子,远远地有两声鸡鸣,悠悠地像从多年前传来一样,门外的路旁是一块棉花地,已摘了头花,剩下的显得脏兮兮的,走近看叶子上粘满了蛛蜘网,有很多虫子爬上爬下忙碌着。顺着院墙是一口排污管一直伸向远方,不时地会有污水从接口外渗滴下来。这时候,路上突然就跑过一辆破出租车,后面腾起一团尘雾,很久都安静不下来,这本是一条沉默而安静的路,似乎热闹了起来。门前不远处有柴垛,柴垛旁的栏栅内有几只羊,一个个用陌生不安的目光轮流打量着我,栏栅旁的木桩上拴着一头牛,也失神的望着我,我知道它们都不认识我。我相信它们再次遇到我时就熟悉了,这需要一个过程,但不会太长时间。
当我回到自己的房子时,发现尘土落满了每一个角落,使这个家变得陈旧,让我难以忍受,尤其电话柜上的电话机由乳白色变黄了。孩子还惦记着她的小花猫椅子,但看到时又不喜欢了。我取出电视柜下面的相册,一张张地翻过去,这让我想到了许多的往昔,快乐而美好的往昔。我看了看书房中我的一些书,还有那些熟悉的字画,卧室衣柜里的没有带走的衣服,一切都没有大的变化,只是尘土让它们变得陈旧了一些。我想只需要简单的洗刷一遍,所有的家具都可以恢复到原来的模样,等我收拾洗刷完时,还是觉得房子旧了,很多东西无论擦洗几遍都无法恢复原来的颜色。令我惊喜的是,我在床下无意发现了我寻找了好长时间的一枝笔,笔身上落满了尘土,像还在睡梦中,我发现它就一把抓在手中,并迫不及待地在手掌上划拉了一下,两下。还有油墨!真让我高兴。这枝笔写过一部长篇小说,两本散文集的,我握着它就似乎文思泉涌。但当我重新握着它想写点字的时候,突然一点儿感觉都没有了,而且握在手中是那么不舒服,它让我的手指有了异样。
我在椅子上坐了很久,我翻开以前的一个电话本,那么多电话号码,让我想起好多的人来,我离开的时候,曾注销了家里的电话,但我还记得它的号,有时我会在那个城市里拨打一下,电话那边的回音说是空号,那是一个美妙的让我感到安然的声音。我想,等我回家了,我就重新将这个号买回家,并用这个号码联系上我所有的朋友与同事,这是一件很简单的事。现在就是不用找回这个号,也可以用自己异地的手机号拨打这些号码,但我发现自己没有了勇气,感觉到自己突然有些张不开口了,想想如果拨通又不知该说些什么,这时候,我才紧张而绝望了起来。于是我便出了门,我希望在街上能碰到一个熟悉的人,但令我失望的是没一个我认识的人,有一些杂七杂八不同的口音传进了我的耳朵,我想我认识的那些人一定也离开了这个小城,而另外一些外地人涌进了这个城市。
一切都太陌生了,就连那些熟悉的建筑物,似乎都被晒旧了,是的,是太陌生了,一个接一个的陌生,我本打算慢慢熟悉的,现在看来,这得需要多少精力与时间呀!我在这个城市里,突然就觉得成了一个外地人,而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像一个被养父抛弃的儿子,有一种有家难归的感觉。
看来,很多的命运是这样的,刚一离开就注定回不去了,刚转过身身后的一切就陌生了。
我感到我无法回去,永远地失去了故乡。
朱子青,作家,现居乌鲁木齐。主要著作有散文集《我深爱的这片土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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