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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人家书两则（１９９９—２００５）
作者：佚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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犯人致前妻（2005）
靳儿：您好！
说实话，用这个称呼我已不大习惯。我更愿意用“老婆”或“亲爱的我的爱人”。尤其是“我的爱人”这一词组，我每次使用“她”，鼻子都会徒（突）然一酸。
父亲说，你可能在半年前离婚了。当时就想给你写信，但我竟然有些（可能还不止有些）高兴，我怕我的快乐会伤害你。而这封信，你大概要春节前才会收到吧。那时你即使还没有复原，伤口想必也已结痂。而我也不敢再拖了，你那么好，随时都可能遇见比我优秀的男人，万一你又结婚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像上次那样挺过来。在这一点上，我很看不开，不大像个男人吧。但我并非硬要你同我复婚，必（毕）竟你不再是个小女孩，你有自己的想法，必（毕）竟我坐过牢了，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可以给你？《南方周末》曾有过一次论坛——“贫穷的爱情要不要？”我读完诸多观点，感慨良多。我，如果现在18岁，我可以说自己有才华，用才华给你许一个未来。可是我毕竟31岁了，知道你没有多少时间可以等，知道世界上到处都是有才华的穷人；何况，我这点才华于我而言是个奇迹，但实际稀松平常。
你离开我4年零7个月了。我知道当初我如果耍无赖，你多半不会同我离婚。但，这对你不公平。离婚后，我痛不欲生。我曾想过，用死亡让你一生都活在爱的阴影里。后来是彭队长、张主任、黄教导、付干事他们用不同的方式，默默为我疗伤。再后来，是读了大作家、大学者，兼大坐牢家李敖的自传——《我的五十六年》。他说，当女人在你身边的时候，你只是个男性；而当女人离开你，你才成为男人。当然更重要的是他告诉我，天下事，很多看起来没完，其实是完了；而很多事看起来完了，其实才刚刚开始。于是我想，我们很有可能再重新恋爱，再次结婚。我充满信心。到你来拿电脑那次，深深伤了我（离婚仅仅是痛），我不过是想多送你几步，可你不愿意让你朋友见到你如此不堪的前夫。我也因此才认识到自己的不堪。如果再遇见你，我还有什么可以给你呢？！还是李敖帮了我，我照搬他在狱中的生活方式，包括不看电视，不看新闻，只做不得不做的和最重要的事（生命所寄予的大事）；因此很自然地开始了写作。你是知道我有几滴墨水的，这几年我自己都不敢相信，今日之我是四年之努力的结果。尽管仍肤浅，但也忍不住有点骄傲。我还会继续努力，不仅仅是为了你和家人，更为了不枉此生。
但现实终归是现实，你常教我“要现实点”。所以我要谈几点：
一、关于等待。我如果三季度能减刑，则2007年年终回家；如不能，则2008年一季度回家。时间大概就是2年6个月至2年10个月之间。我记得你第一次等我的时间是2年5个月；2000年你只来了两次——谈离婚和离婚。我盼你此次能多等几个月，而假如你年前才收到信，则等待时间应再缩短5个月。我并非要那种古典的等待，而仅仅是，我回来后，我们复婚。你回答需慎重，这一次如果你失信，我们恐怕会成仇人。
二、关于生存。我的想法是，我还有2年多3年的修炼时间，如果这期间我能形成风格，回家后我可以以写作为职业，你做不做事都不重要。如果不行，回家后第一年我要写本书，也许要赚钱，也许不。这一年你能供我当然好。不能，我想暂时开家文具店活命，晚上写作，那写书时间多办（半）要两年。这本关于监狱的书，我必须要写，赚不赚钱都要写，网上发表都无所谓。之后，我也许会从事和文字有关的职业，也许收购废品，回收垃圾，或其他。总之是，不能保证有钱。只能保证尽全力让你和女儿过好点。
三、关于你、我、女儿。你我都31了。诚然，你不是非我莫嫁；我不是莫你不要。但是，很简单的道理：女儿。我想我们三个人一个都不少，才像个家。何况，我又矮又丑，我不管有钱无钱都不可能找到比你更好的；你呢？肯定能找到比我更好的，但肯定找不到比我更靠得住的。你31了，还能离几次婚？当今社会，风云变幻，没有深厚的感情基础，谁拴得住谁？你我不同，你是我最初和最后的爱。如果我告诉你，你是我的第一次，你会不会相信？仔细回忆，你会相信。怎样才能让你明白我对你的爱呢？语言真是无用。这么说吧，假如你不同我复婚，我不会再结婚（虽然会有性伴侣），我会等女儿结婚，父母老去后，独自浪迹天涯，看能不能留下一本传世之作。假如你死了，我会活下去，待女儿结婚，父母老去后，到地下去寻你。假如你我复婚，我会把我所有奉献给你，即便不富吧，也要让你品尝幸福。我不是爱情脑震荡，三十几岁的人了，算是饱经沧桑，哪那么容易激动。我只是明白：我只能来这世间一次，我想与你共度人世的沧桑。你想想：女儿20岁时，我们才42岁，该有多少美妙的时光在等待着我们呀！也许你会说，我们的爱也就是17—23岁那几年，这些年并没有增加。可是，你扪心自问一下，这几年你想必也接触过几个男人，你和他，或他，真的就比我们那6年积累得多吗？更何况，坐这么多年牢，我是男人了，不是男孩，不会再像年轻时让你受委屈。6年4月加上2年5月，一共8年9月；你太小看时光的魔力了。你我的命运早就紧紧交织在一起，不是说离就离得了的，你还不明白吗？太多夫妻离婚，是因为在一起过不下去了，再不，就是彼此伤害得太深；你我之间，只是不得不暂时分离；你结婚后，还带女儿偷偷来看我（尽管那次让我心酸），我打电话给你，你说的话尽管考虑到自己已嫁他人妇的身份，但字字句句仍是妻子嘱咐丈夫的话呀！虽然你巧妙地把角度换成“娃娃他爸”。你想想，我在狱中，你一年听不见我一次声音，尚且如此。等我回家，即使我不来纠缠你，你两三月总要回家看一次女儿吧，那牵牵拌拌（绊绊），藕断丝连，余情未了，再短不了家长里短，你要嫁个什么样的丈夫才包容得了？而你我复婚，无非是从头再来，养家糊口罢了。我这么聪明，再加上磨练这么多年定了心性，你难道竟会觉得我连个家也养不了吗？只要你要求不太高，我想你会很幸福。说来，更要感激你几年前，不管不顾给我买电脑，让我虽然跟不上时尚，但却具备e时代思维方式。否则，无论我怎么勤奋，也关成废人了。你离去，仅仅是为了让我学会成长，学会坚忍，学会等待，学会爱和被爱。是的，在我的思想里，你永远都是“我的爱人”。亲爱的我的爱人。无论你是不是我的妻子。你从来都是，我的——爱人。你瞧，我的眼泪又流了下来。这些年，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坚强得让人害怕。唯独，一想起你来，我的爱人，我的眼泪就忍不住要往下掉。无论我多么苍老，多么智慧，多么坚忍，变化有多大，我依然还是想惹你疼的小啾啾。
岁月会改变很多很多吧。那天在回归大道上扫地，碰到三监区的一个警官，她和我们同龄，我惊讶地发现：她老了许多、许多。就在那一瞬间，我拿着扫把呆立，无数上班的人从我身旁经过，我想起你来，时光的箭矢也会射中你吗？我的爱人……自那天后，我从来没倔强过一次，我告诉自己：你得用心挣奖励呀！你的爱人一天天在老了。别让她等太久。有心人，天不负，三季度我能减两年。忽我又想到，这四年我当真没用心改造过一天。减刑如此糟糕，怨不得别人。毕竟，我不是李敖。
说了这么多自己。你这些年又是怎么过的呢？现在好吗？关于你的一切，我几乎都不知道；爸爸妈妈应当知道一些吧，但他们总说“不清楚”。也许是怕伤我吧。其实，劳改犯哪那么容易受伤。对你，我几乎不能提什么建议；总之，马马虎虎能过日子就行了。外面不好混，就回家，生活本身就是不好也不坏的。你不属于女强人那一类，虽然这些年生活一定会让你比较坚强；但是，随缘一点，我要回家的。张说，红尘乱世，一个人生存是不容易的，但总有地方，可以容得下一对平凡的夫妇。我知道，你想给女儿挣一个未来。但是，还有我啊，你着什么急。别太委屈自己。别担心太多。凡事没你想象的那么好，但也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