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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8年第3期

人间智慧必在某处汇合(外一篇)

作者:史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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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好像出了问题。既然“无”乃“权力意志”之不及,怎么“无”又会影响到“权力意志”呢?不过问题不大,比如说:我知道我摸不到你,但我也知道,我摸不到的你未必不能摸到我——这逻辑不成立吗?换句话说:“无”即是我感受得到却把握不了的那种存在。这便又道出了“权力意志”的有限性,同时把全知全能还给了上帝,还给了神秘或无限。
  这样看,“权力意志”的不及,或“内部透视”与“人性投射”之外,也是可以谈论、可以猜想的(惟休想掌控)。那万古空荒,尤其是需要谈论和猜想的——信仰正是由此起步。故先哲有言:神不是被证实的,而是被相信的。
  
  可是,“权力意志”是有限的,并且是“永恒回归”的,这岂不等于是说:人只能在一条狭窄的道路上转圈吗?转圈比断绝,又强多少呢?莫急,莫慌,人家说的是“权力意志和永恒再现一起形成绝对肯定”,又没说“权力意志”和“永恒回归”仅限于人这样一种生命样式。“权力意志”是创生而非派生的,而人呢,明明是历经种种磨难和进化,而后才有的。这一种直立行走的哺乳动物,除了比其所知的一切动物都能耐大,未必还比谁能耐大。其缺陷多多即是证明,比如自大和武断:凭什么说,生命的用料仅限于蛋白质,生命的形式仅限于拟人的种种规格?而另一项坏毛病是掩耳盗铃:对不知之物说“没有”,对不懂之事说“没用”。可是,人类又挖空心思在寻找外星智能,而且是按照自己的大模样找,或用另外的物质制造另外的智能,造得自己都心惊肉跳。
  很可能,跟人一模一样的生命仅此一家。而其实呢,比人高明的也有,比人低劣的也有,模样不同,形式不一,人却又赌咒发誓地说那不能也算生命。“生命”一词固可专用于蛋白质的铸造物,但“权力意志”却未必仅属一家。据说,“大爆炸”于一瞬间创造了无限可能,那就是说,种种智能形式也有着无限的可能,种种包含着对自身观察的世界也会是无限多,惟其载体多种多样罢了。我们不知是否还有知者,我们不知另外的知者是否知我们,我们凭什么认定智能生命或“权力意志”仅此一家?
  不过我猜,无论是怎样的生命形式,其根本的处境,恐怕都跑不出去跟人的大同小异。为什么?大凡“有”者皆必有限,同为有限之在,其处境料不会有什么本质不同。
  有限并埋头于有限的,譬如草木鱼虫,依目前的所知来判断,是不具“权力意志”的。惟有限眺望着无限的,譬如人,或一切具“我”之概念的族类,方可歌而舞之、言而论之,绵绵不绝地延续着“权力意志”。这样来看,“权力意志”以及种种类似人的处境,不单会有纵向的无限延续,还会有横向的无限扩展。
  
  “无”这玩艺儿奇妙无比,它永远不能自立门户,总得靠着“有”来显现自己。“有”就能自立门户吗?一样不行,得由“无”来出面界定。而这两家又都得靠着观察来得其确认。“权力意志”就这么得逞了——有也安营,无也扎寨,吃定你们这两家的饭了。
  哈,这岂不是好吗?不管你说无说有,说死说活,“权力意志”都是要在的。路还能断吗?干嘛死着心眼儿非做那地球上某种直立行走的动物不可?甚至死心眼儿到,舍不得一具肉身和一个偶然的姓名。永恒回归的回路或短或长,或此或彼,但有限对峙于无限这一点是没有疑问的。
  如果一条无穷的道路已被证明,你不得给它点儿意义吗?暂时不给也行,但它无穷无尽,总有一天“权力意志”会发现不给它点儿意义是自取无聊。无聊就无聊,咋啦?那你就接近草木鱼虫了呗,接近奇石怪兽了呗,爱护环境的人当然还是要爱护你,但没法儿跟你说话。
  
  不过问题好像还是没解决。尽管生命形式多多,与我何干?凡具“我”之概念者,还不是都得在一条狭窄的道路上做无限的行走?可是总这么走,总这么走,总这么“永恒回归”是不是更无聊?
  嚯,糜菲斯特来了。浮士德先生,你是走、是不走吧?不走啦,就这么灯红酒绿地乐不思蜀吧!可这等于被有限圈定,灵魂即刻被魔鬼拿去。那就走,继续走!可是,走成个圈儿还不等于是被有限圈定,魔鬼还不是要偷着乐?那咋办,终于走到哪儿才算个头呢?别说“终于”,也别说“走到”,更别说“到头”,“永恒回归”是无穷路,没头。“永恒回归完全发生在这个世界中:没有另一个世界,没有一个更好的世界(天堂),也没有一个更坏的世界(地狱)。这个世界就是全部。”(斯坦哈特《尼采》P115)就是说:你跑到哪儿去,也是这样一个有限与无限相对峙的世界。所以,就断掉“无苦无忧”“极乐之地”这类执迷吧,压根儿就没那号事!这样不好吗?无穷路,只能是无穷地与困苦相伴的路。走着走着忽然圆满了,岂不等于是路又断了?半截子断了,和走到了头,有啥两样吗?
  终于痛而思“蜀”了。好事!这才不至成为草木鱼虫、奇石怪兽。但“蜀”在何方?“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它不在人们惯行的前后左右,它的所在要人仰望——上帝在那儿期待着你!某种看不见却要信的东西,在那儿期待着你!期待着人不要在魔障般的红尘中输掉灵魂,而要在永恒的路上把灵魂锤炼得美丽,听懂那慈爱的天音,并以你稚拙的演奏加入其中。静下心来,仔细听吧,人间智慧都在那儿汇合——尼采、玻尔、老子、爱因斯坦、歌德……他们既知虚无之苦,又懂得怎样应对一条永无终止的路。勤劳勇敢的人正在那儿挥汗如雨,热情并庄严地演奏,召唤着每一个人去加入。幸好,任何有限的两个数字间都有着无穷序列,那便是换一个(非物质)方向——去追求善与美的无限之途。
  
  
  文明:人类集体记忆
  ——张文涛的《尼采六论》读后
  
  对于“永恒复返”,《尼采六论》中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人都是会死的,永恒对个体生命的拯救不过是一种意愿,而意愿并非事实,甚至也不能算是信仰。“个体通过永恒获得意义,永恒却需要个体去意愿”,这便是尼采的困境。再说了,就算生活在复返,可我自己怎么能知道这一点呢?“除非我还记得上一次生活,我就不会意识到自己是在第二次过同样的生活。”如果一次次生活之间并无记忆关联,则每一次都仅仅是这一次,“永恒”岂非自我欺骗?
  但是,人有两种独具的能力:记忆和联想。人的记忆又分两种:个体记忆和集体记忆。死亡中断了个体记忆,使生命意义面临危机。但集体记忆——文化或文明的积累——使个体生命经由联想而继承和传扬着意义。因而,从来就不是“个体通过(假想的)永恒获得意义”,而是:个体通过真确的意义而获得永恒。
  为什么爱是美好的,恨是丑恶的?就因为爱意味着寻找他者,这寻找,必然要建构并接续起意义;而恨是拒斥他者,拒斥的同时必然割断并丢弃了意义——正如被分离的音符使音乐破碎成无意义的噪音。而音乐却整合起相互隔裂的音符,从而构成意义,并使每一个音符都有了意义。所以,是音乐拯救了音符,是意义拯救了当下,是文明这一集体记忆拯救了个体生命。因而,个体的从生到死仅仅意味着“永恒复返”的一个环节。此外没有永恒。这样看,死将会是多么地不再可怕——每一个音符都因自身的展现而获得意义,都以自身的被度过而构造着永恒。
  关键是要意识到这一点。否则没有永恒,也没有当下。永恒和当下,都是由于对意义的认知与联想。所谓“肯定当下”,可当下是多久呢?一分还是一秒?当下,其实是:构造意义所需的最短过程。意义,使你意识到一刹那,否则千年万年也是不存在。当然,也会意识到无意义,但这不等于是意识到了意义吗?
  这就又说到了“权力意志”。本人除了懂北京话,还懂陕北话,再没有了。可我总以为“权力意志”不如译为“绝对意志”的好,否则很容易被误认为,仅仅是对他人的强权。“绝对意志”,什么意思?——离开它咱啥也别谈!故还是要援引玻尔那句名言:“物理学并不能告诉我们世界是怎样的,只能告诉我们关于世界我们可以怎样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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