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去小学校的路
作者:徐则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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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让我难过的事。一天下午,两节课下,我听到桥上吵吵嚷嚷,就出了校门过去看。桥上围了一大堆人,聚成一个圈。我挤进去,看到人们正在指点一个坐在地上的女人,她低着头掩面哭泣,头发蓬乱,和衣服上一样都粘着碎草。他们指责她,对她吐唾沫,扔鞋子。他们说她跟野男人在草堆里通奸,被堵在草窝里。那个男人提着裤子跑掉了,她被抓到了。有个小孩对她扔了一颗石子,她抬起头随即又低下了,我看到了灰尘和泪水把她清秀的脸弄脏了。她的样子让我难过,也想哭,我退出来,一个人进了校门。
以后好长一段时间里,我经过那座桥时,总觉得那个女人还坐在地上哭泣,身上粘着碎草。为了避免莫名其妙的难过,我总是快步经过,不敢回头。
我已经说到小学校这里了,再往前走不远还有一座桥,过了桥不远路就告一段落,下面的路就与我无关了。事实上学校以西的路我很少走,我没有什么事情要到那边的路上去做。五年里只去过屈指可数的几次。其中两次是到学校西围墙外拣垃圾。
我念一年级时,学校刚刚建好。从老学校搬过来,乱七八糟的东西都运来了。过了一段时间开始整理,陈旧和没用的办公用品直接当成垃圾被扔在了西边的围墙外。后来又整理了一次。我们就去垃圾堆里寻宝贝。铅笔头、粉笔头、墨水瓶、破本子、旧书、旧报纸、破算盘、断尺子,还有很多我叫不上名字也不知道来路的东西,都不值钱。但是我们都觉得好玩,拿着一根树枝在垃圾里挑来挑去。不记得当时拣到了什么宝贝,只记得因此做了两个梦,再也不想去垃圾堆里淘金了。
梦里的场景和墙外的垃圾堆一模一样。我一个人守着那个大垃圾堆,像国王似的在挑挑拣拣,满心里高兴。我挖出了一个破旧的算盘,掉了几个算珠,但还能用,刚要伸手去捡,算盘突然自己跳起来,躲到了我身后,沿着脊背一路飞快地爬了上去。我吓坏了,拼命地抖身子,它就是不下来。我大声喊叫出来,把自己惊醒了。原来是个梦。我下意识地摸摸后背,没摸到算盘,只摸到一把冷汗。这个梦搞得我次日一整天都恍惚,到了晚上,又做了一个梦,把前夜的梦续上了。我梦见走在一个丝瓜架下,阳光很好,丝瓜叶子近乎透明,我的脚踩到了一个小东西,是一个玻璃弹珠。我用脚踢了踢,浮土之下露出了更多的弹珠,都是新的,里面是缤纷的彩色。这么多玻璃弹珠我真是做梦都想拥有。那时候我们都玩这东西,入了迷,口袋里整天都装着,一走动就哗哗响。这么多啊。我刚要伸手去抓,突然想起了爬上后背的算盘,胆怯了。我在梦里清晰地想到,不能拿,昨天就因为捡东西,算盘才爬到我身上的。于是我没捡,忍痛割爱,心里还有点酸溜溜的兴奋,幸亏我没捡。
这是我唯一一次续上了自己的梦。醒来以后还安慰自己,幸亏没捡。若捡了,说不准下一个梦又续上了,那毫无疑问又将是一个噩梦。
现在我在这条路上走,感觉到它的陌生。小学毕业后,我就很少走着条路了。最近一次走在上面是什么时候?十年前?八年前?至少也有八年了吧。阳光很好,路边是冬天沉寂的野地,泥土酥软而荒凉。芦苇荡早就消失不见了,只剩下空荡荡的水渠也即将被泥土淤满。路上看不见一个人,没有阴森的感觉,更找不到鬼气。阳光真的很好,满世界都太平的样子。我慢慢地向前走,过了一座桥,又一座桥。这么快就经过了两座桥,那些桥也已经老朽,在风中歪斜疲惫的身子。路怎么短了?是我的腿长了还是它根本就很短?
第三座桥也老迈了,上面再也看不见席地哭泣的年轻女人,她若在,也该老了。堆草垛的地方现在是谁家的菜园,风雪过后只留下颓败的空地,和几片冻僵的菜叶子。小学校的大门还在,上面挂的是一个行政单位的牌子。我看了看,没有推门进去,它已经不再是小学校。
徐则臣,作家,现居北京。主要著作有长篇小说《午夜之门》、中短篇小说集《鸭子是怎样飞上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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