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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页 -> 2008年第5期

重伤的影迹

作者:傅 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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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幼儿园。确实是,贩夫走卒的街道,有一种洪水过后的杂乱。街边上蹲着卖菜的村妇,提着大篮子,吆喝:“土鸡蛋,一块钱一个。”卖鱼的,守着满满一大脚盆的鱼。鱼是一些小鱼,肿胀着肚子,地上是黑黑黄黄的鱼肚子,苍蝇赶走又飞回来。活鱼则放在水箱里,孵氧器咕咕咕地孵出一堆堆的水泡,鱼挤挨着,尾巴优雅地甩动,水给了它们暂时回到河流里的错觉。我只买鳜鱼、鳊鱼,却必须是活的河里的,一斤左右一条,适合小女吃,少鱼刺。几个卖鱼的人我都认识。其中一对五十来岁的夫妇鱼摊,我是光顾得最多的。我只要往他们的鱼摊前一站,女的就从篓子里拿出鱼,男的则用手指摸摸菜刀钝出齿轮的刀口,深深吃进鱼腹,一只手按住鱼头,一只手伸进鱼腹,掏出鱼脏。鱼放在食品袋里,还在扭动。有一个沙溪的妇女,我买一次,骂她一次。她个矮,有些肥胖,有黑黑的胡子,像是从来不洗脸。我说,你怎么不杀鱼呢。她说,你自己杀吧。我说你干什么的?她嘿嘿地傻笑。把鱼杀好了,包进袋子里。我说,你怎么不去鱼鳞呢?她去了鱼鳞,说,可以了吧。我说,鱼鳃还没有去呢,你跟你老公干活是不是也这样,干到一半又要去上厕所了。这种事,你也知道。她说。我哭笑不得。
  我并不知道这条街叫什么名字,我们习惯称八角塘。其实,我完全可以往广场或步行街走,送女儿去幼儿园,或上班,路程也相当。但我喜欢八角塘的气味:流动的、庞杂的、世俗的。这是生活分泌出来的体味。生活像一具奔跑后极度疲倦的身体,浑身都是汗液,满脸尘垢,毛孔张大。刃口缺裂的斧头。沙哑的嚎啕大哭的电锯。在街边,五个青壮年的男子正对一棵树进行肢解。树横在马路中间,交汇的车辆排着队,吧吧吧,一个不耐烦的司机把头探出窗外,狠狠地骂道:“杀一个人也比你处理得快,砍一棵树又不是做伟大的工程。”树蔸有好几圈不规则的斧口,电锯的横切面像一块面饼,贴在斧口上。
  我一般是送女儿进了学校,再返回转一圈,看看有没有好菜买。我说的好菜,是指野兔或淡水野生虾之类的。在街角,有一矮小的皂头佬,常年干这样的活:从乡下搜索来土鸡、田沟里的泥鳅、青蛙、蛇、鹁鸪、竹鸡(一种鸟,外形与鹁鸪十分相似)、野兔,高价贩卖。有一次,我的乡下同学送了五斤石鸡给我,让我犯难。因为我不敢宰杀动物(除了鱼)。我老婆更是束手无策。我提着蛇皮袋,找到皂头佬,我说,给你两块钱,帮我宰杀一下。边上卖鹌鹑的同伴说,宰杀要不了什么时间,就不收钱了。皂头佬说,不收钱,不收钱。皂头佬拿出没有刀柄的菜刀,边杀生边说,你是我见过的,最舍得吃的人。我说我只不过侍候好自己的胃而已,谈不上别的。石鸡个个拳头大,刀从脖子上下去,吱的一声,四肢张开,抽搐,黑色的液体流出来。头和内脏要留吗?这个满嘴烟味的人说。我说,谁会要这个。“你不懂,在下节街做生意的浙江佬吃青蛙,说内脏最好吃。他来买青蛙,皮、内脏、头,全带走,一点也不浪费。这些石鸡的头和内脏,你不要我带回去吃。”他的衣袖沾满动物的体液和血迹,他的语气不容置疑。我说,你天天杀生,晚上睡觉会不会做噩梦?皂头佬露出黑黑的牙齿,咧嘴说,你天天吃都不做噩梦,我更不可能。那你干的活可能是世界上最残忍的活了。我说。皂头佬说,你贪吃,又贪生,是个伪君子。我说,你等同杀人灭口,我等同埋尸。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杀好石鸡,我摸摸口袋,没有零钱,给了他十元。皂头佬接过钱,摸摸钱的水印,说,算是一包烟钱吧。到了秋季,皂头佬不知从什么地方,搜了许多鹁鸪和竹鸡,每天都有十几只,十五块钱一只。鹁鸪和竹鸡笼在一个圆形的网兜里,挤挨着,头四处张望,眼睛好像很容易吹进风沙,指甲般的眼睑时不时地闭合、睁开。睁开的时候,小小的眼球流溢出蔚蓝色,仿佛有天空的倒影。有客人要鸟,皂头佬就从网兜里摸出一只,放在脸盆里,用水浸湿,用两个指头嵌住鸟脖子,把鸟头弯在大拇指处,闭住鸟的呼吸。鸟没有丝毫挣脱的迹象,翅膀来不及拍打两下,哪怕象征性的,都没有。毛三下两下就拔光了,红褐色的身体显得干瘪,肉少骨多。尽管食物丰富,鸟大多仅限于填饱肚子,更多的时间是放在嬉戏和飞翔上。据皂头佬讲,这些鸟是乡下人用渔网挂在山上,鸟飞过的时候网住的。一次,我女儿看见杀鸟,她紧紧地拽住我的衣角,脸躲在我的臂弯里,对我说,爸爸,你叫他们把鸟放了。我从来没有买过鸟吃,不是不爱吃,而是不忍。有一次,皂头佬搜来了四十多只,两大笼,我送了女儿,就给林业公安打电话,说,有人贩卖鹁鸪。接电话的人说,鹁鸪是野生动物吗?我说,是省级保护动物。接电话的人又说,鹁鸪会不会是家养的呢?我火冒三丈,说,你是不愿出警还是业务不熟悉,鹁鸪鸟是一种很脆弱的鸟,是很难养活的,更别说养殖啦,你不愿出警,我就打电话给你局长。
  过了一个星期,我问皂头佬,你上次罚了多少钱。这个三十多岁但看起来像五十多岁的矮个说,没收了,没罚,关了一天。那还好。我说。隔了半个月,他又开始卖鸟了。
  皂头佬斜对面的那个卖菜妇女,我有点烦她。说不上原因。她四十多岁,坐在小板凳上,手不停地剥豆子,眼睛看着路人。她大多时候是最后一个卖菜回家的人。有几次,新闻联播都开始了,我才下班,看见她还守着小摊子。有一次,是在春季吧,夜色缠绕了指尖,我看见整条巷子里只有她守着一小钵白玉豆。我说,白玉豆多少钱一斤。她说,六块。我说,我买吧。其实我没想买,只是想让她早些回家。她卖蔬菜,辣椒、萝卜、芋头、大蒜之类的,豆子是每天都有的,豌豆、毛豆、蚕豆,她的手指头没有空闲的时候。她的手指头短,粗,有皲裂的黑缝。正常上班的情况下,我每天路过她身边四次,她每次都说同样的话:买点菜吃吧。她的眼睛一直看着你,除非你把头转到向另一边。一次,我买豆子,我对这个有点暴牙的女人说,你一天要问多少遍买点菜吃吧?她说,习惯。我说我都听烦了,累不累啊?她说,不是讲价就是吆喝,不然嘴巴都没用处了。我说,你的吆喝是不是要在家里练习,不然你的吆喝怎么会让人听起来那么哀怜呢。她低下头,剥豆子。虽然烦她,但我还是尽可能光顾她的菜摊。我知道,一个人的声音就是内心的容颜。
  我住在白鸥园差不多有七年了,八角塘也走了七年。这条街道无意之中丈量了我每一天的生活。我们盛开在各自的生活里,即使是盛开得如同枯萎一般,也是被允许的,只是各自盛开的秘密我们都无从知晓。
  傅菲,作家,现居江西上饶。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屋顶上的河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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