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4年第5期

我在文革中的经历

作者:吴茂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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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图新的决心。总共写有20页信纸。
  交上“认罪书”的第二天,小班管教找我谈话。这次谈话,管教说了很多,对我很重要,最有价值的信息为5条:
  2.给我看结论,时间原因没有抄记。定性是“恶毒攻 击”林彪,为刘少奇“鸣冤叫屈”的“现行反革命”,属敌 我矛盾,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
  3.北京市公安局曾向中央呈报一份召开公判大会 的报告,其中列有6名可以判处死刑的犯罪分子,由中 央裁决选定。这6人之中就有我。万幸,我落选了。这应 该有存档可查。
  4.学习班是根据中央指示办的。关于第一期学习班 的学员的处理意见,北京市公安局曾向中央呈报一份 请示报告。学员中有个北京航空学院的学生曹伟康,犯 反对林彪罪,是第一期学习班中最严重的。报告中把曹 伟康作例案,请示处理意见。毛泽东在曹伟康名后作了 批示,大意是,像这样的学生,应该放他们回到群众中 去,同群众在一起,把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并在运动 中改造自己。这也应该有档可查。就是根据这条批示, 把我送到学习班。
  5.给我的告诫:出去以后,无论对谁都不准讲述案 情,只说定性的结论,不准说具体的。如果说了,按继续 犯罪,进行反革命宣传论处。
  以上五条决定了我的命运。
  9月17日下午召开大会,宣布释放人员的名单。好 像有一个没有释放。晚7点发纪念章,7点20分看电影 《列宁在十月》。第二天上午召开结业和欢送大会。会 后,北航的吉普车接我回校出狱了。
  三、等待分配
  我已经被北航革委会开除学籍了。现在北航又得 管我,而且得管毕业分配。
  北航保卫部没有让我回班,而是送进隔离室,就是 所谓的“牛棚”。不过,没有人管制我,也没有人理睬我。 等到12月,同班同学毕业离校后,让我回到原来的宿 舍。就一个人,更自由了,爱上哪上哪,爱干哈干啥。直 到1969年2月,系革委会才找我,谈毕业分配。保卫部找 我索要蹲监狱的伙食费用,说不交不让离校,按18个月 计,大概是交了144元,543斤粮票,没有给收据。毕业分 配,有两个地方让我选,一个本溪矿务局,一个大同矿 务局。本溪离沈刚近,我选厂小溪矿务局。让我自己填 写了毕业征书,让我看了北航给作的结论,不给原件, 抄了一份,如下:
  吴茂杰,为我院331班学生。入大学后,能参加各项 政治活动。在这场史无前例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中, 由于长期受修正主义教育路线毒害,放松思想改造,受 反动的“怀疑一切”的无政府主义思潮的影响,吴茂杰 在和天津的同学通信中散布过怀疑林副主席的言论, 尤为严重的是,吴茂杰曾用镊子把从报纸上剪下来的 字拼成三张相同内容的反动标语,张贴于中央文革接 待站、北师大图书馆、太平湖公园,攻击我们最敬爱的 林副统帅,为大叛徒大内奸大工贼刘少奇喊冤叫屈,其 性质属敌我矛盾。于1967年4月,被公安局拘留审查。经 公安局办毛泽东思想学习班,给予教育,吴茂杰对其所 犯的错误有深刻的认识,表示痛改前非。根据党的政 策,宽大处理,定为人民内部矛盾。工人解放军毛泽东 思想宣传队进院后,吴能主动接受教育,劳动中表现较 好。希望吴茂杰今后能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改造自 己,加深对毛主席为首、林副主席为副的无产阶级司令 部的感情,做一个对人民有利的人。
  临走,给了一枚毕业纪念章。
  四、远离中心
  1969年3月3日,我乘火车离开北京,离开了“文 革”的中心。车票买到本溪,途经沈阳,只在家住一宿。 总算看望了老泪纵横的母亲,看见了大哥大嫂、姐姐、 姐夫和孩子们。6日赶到本溪矿务局。当的该局下属4 个煤矿,田师傅煤矿在本溪县境内,离市区最远,干部 处的同志让我选择。我选择了田师傅煤矿,愿意离城市 远点。
  8日到田师傅矿报到。该矿方圆不过五六里,就是 一个山沟。一条铁路顺着沟坡,田师傅站是终点。矿区 的周围是农村,属本溪县田师傅镇管辖区。
  我报到的那天,矿里正开办新分配来的大学生的 学习班,为期3天。所以干部科当即决定,让我先参加学 习班,11日到第二采掘区报到。当时新来矿的大学生有 30多人,北大的、北师大的、科技大的都有,矿业专业的 较多。男的除体质虚弱视力不好的,都先到采掘区下井,或掘进或采煤。女的都先到选煤楼。多则四五个月,少则两三个月,再根据所学专业分配,有到机关的、机电厂的;学矿业的,有留在采掘区搞技术,非工科专业或专业不对口的,大部分到中学任教。
  3月11日,我开始了煤矿掘进工的生涯,一千就是5年。一切技能,一切安全防护,都是从自己的实践中学习的。劳动强度大,没有休息日,所以省得分心。上班瞪着眼睛干活,注意安全,保证安全。下班吃饭睡觉养精神。读什么书,看什么报,都见鬼去吧。5年下来我没有在井下打过盹。当然,主要为了生命安全,同时也为了政治安全。我明白,同样的事犯在我身上,跟犯在别人身上,会有不同的沦处。
  干了一个多月之后,在五一节后的一天白班的班前会上,我说明了自己的身份。按照军代表的嘱咐,只定性地说是“恶毒攻击”林彪,为刘少奇“鸣冤叫屈”的“现行反革命”,希望各级领导各位师傅监督。我愿意接受工人阶级再教育,弃旧图新再做人。开始人们都很惊讶,有意无意地远离我。日子长了,尤其是工人师傅们,好像是忘记了我的政治身份,只记得我是一个大学生,很能干,很肯干,有的似惜似怪,说你这个学飞机的,不好好地在天上,钻什么煤洞。有的甚至给介绍对象。竟有一位老师傅,愿意把女儿嫁给我。
  后来,这位师傅真成了我的岳父。1969年底,我就结婚了。把妻子领回沈阳,让老母亲看看,就算完成了婚礼。在田师傅,只有她家的几家邻居知道,没有声响,没摆酒席。从此,我有了个可以养护身体、安抚灵魂、躲避 风雨的小窝,有了可以说话的人。当时妻子是下乡知 青。开始住在岳父家,后来租了间小房。1971年妻子户 口办回镇,矿上分给了一间住房。日子一天比一天平 安,一天比一天宽裕。
  田师傅矿人气很旺,但很平静。“文革”中全矿一 派。我在的掘进队,没有一位师傅参加什么队什么派 的。在矿区,在镇上,看不见戴袖标的,扛大旗的。5年 里,没有召开过全矿的大会,没有停过一天生产,没有 听说过哪里开批判会了,哪里斗争谁了。“抓革命”只是 在班前会传达文件,学习指示,“促生产”倒是实实在在 的。1972年,抓“五一六分子”的时候,在第二采掘区掘 进队稍微有点气氛,下来个工作组,七八个人,有军代 表,有干部,据说是矿务局组派的。天天在掘进队的班 前会上讲形势,讲意义,摆现象,搞揭发,颇有点紧张。 我明白,别人也明白,是针对我的。我明白也装不明白, 装聋作哑,不点名不吱声,只管听只管抽烟。五六天过 去了,才点名点题,让我坦白交代。我遵命而言:我是 “现行反革命”,但不是“五一六分子”。我的罪行是“恶 毒攻击”林彪,为刘少奇“鸣冤叫屈”,早在班前会向领 导和师傅们坦白交代过,跟“五一六”不沾边。现在林彪 完蛋了,还有刘少奇的问题,所以还是不能具体地讲。这 是北京市公安局的指令,我不能再犯罪,做反革命宣传。 不信,你们到北京去问。过了两天,工作组撤了。矿革委 会军代表一把手随后找我谈,我只多告诉他一句,蹲了 18个月监狱。后来听说,矿上真派人去北京外调丁,得到 的答复跟我说的一致,所以就收兵了。
  除了这件事之外,5年里没有一位矿区领导找过我 谈话。除了请假,我也没有找过矿区领导。在掘进队较随便。掘进队有党支部。我的组长李师傅,在入党的时候,他的入党志愿书加一份申请书,都是支部书记找我代写的。1969年底评先进,队里评我先进个人,区里没意见,听说报到矿上,干部科不好拿主意,是保卫科意见,拿掉了。平常管我的,只有掘进队,无非上班下班,完成任务,注意安全。如果要请假离开田师傅矿,队区同意后,还得找干部科保卫科批。我干工人活,属干部在籍。我每次离矿探亲,都没有受到阻止,报上去就批下来。1973年底,进北京不容易,买火车票须经市政府审批同意。现在我还存留着当时用的买票介绍信,上面盖着三枚印章:田师傅煤矿、本溪矿务局、本溪市革命委员会办事组。在“文革”中,像我这样的“现行反革命”,享受到如此待遇的,能有几人?
  1974年初,大学生转正。非常时期有非常事件。68届大学生的试用实习期长达5年多。我同68届大学生同时转正,工资由46元涨到58元。这对我不同寻常。我享受到68届毕业生的同等待遇!在拿到第一次的58元后,立即找到矿干部科,请求调离采掘区。
  两天后,通知我到矿中学报到。5年的煤洞生涯终于结束了。
  离开煤洞,再说说煤洞。下煤洞的时候,总忌讳“煤”字,怕倒霉。听说“反右”的时候,有对名联,下联是“下十八层地狱替小鬼挖煤”。煤洞很黑很潮,空气很脏,条件很苦,环境很危险,干活的人很累很辛苦,挣煤洞的钱很不容易。一个监狱,一个“地狱”,我都呆过了。监狱很安全,但命运安全掌握在狱头手里;煤洞很危险,但命运有一部分掌握在自己手里,另一部分掌握在大自然和同伴的手里。患难见真情,长年的患难更见真情,煤洞里的人情味很浓很浓。我不想在那里多呆一天,所以,在可能离开的时候,就提出了申请。真离开了,直到现在,我还怀念那里的人,留恋那里的人情味。我呆过的这两个“狱”,一个没有人情味,一个很有人情味,可是它们都保护了我,使我这个犯有砍头之罪的年青人,躲过了灾难。在北京没有挨过批斗,在田师傅矿也没有挨过批斗,皮肉没有受到一点点儿的触及,使我安全地渡过那动乱的危险的年月。这大概是全国罕见的案例。
  1974年3月8日到矿中学报到,立刻接任班主任并教数学课。第二天开始上课。我只注意管我的班,教我的课。本职工作以外的人和事,光看、光听、光想,有时候偷偷写点,尽量不说,开会随大流说点,也挺愉快的。有人暗地里监听过,但是没有大麻烦。
  1976年1月,写下一段文字,算是调寄“水调歌头”吧:
  早已无大志,痴呆心意懒,及时饱餐三顿,早晚贪安眠。自顾低头行路,无意春夏秋冬,衣帽御风寒。肯吟“离骚”否?把酒不须看。监狱小,煤洞黑,做人难,无奈周遭险恶,挨整似油煎。宁愿磊落早死,不求苟安长生,何苦在人间?寄爱小儿女,玩耍解心烦。
  是年10月,粉碎“四人帮”,十年动乱结束了。人民开始了正常的生活。我也结束了提心吊胆的日子。
  五、平反结论
  1979年元旦,见报道王光美出席新年招待会。我开始申诉,要求平反。1月3日给北京市公安局写了第一封信。北京市公安局在2月23日给我作出第一份平反决定。5月7日,北航也作出一份平反决定。
  从1979年2月至1980年8月,北京市公安,局给我共作出4份乎反决定,相应,北航也作出4份平反决定,总共我得到8份平反决定。
  把北京市公安局在1980年8月11日作出的第四份平反决定抄记如下,结束这段经历的记述。
  吴茂杰,男,36岁,辽宁省沈阳市人,原系北京航空学院学生,现在辽宁省本溪矿务局田师傅煤矿中学任教员。
  一九六七年一月二日晚,吴用从报纸上裁剪下来的字、词组贴成标语,分别张贴在师大图书馆门前,太平湖公园东门内语录牌背面和中央文革接待站(原件未查到)。标语的内容是:“林彪同志的讲话是反马克思列宁主义”,“坚决彻底批判”,“批判林彪讲话的决心毫不动摇”,“坚决支持批判林彪同志的革命群众”,“不许无理镇压革命的行动”,“反对武器暴力镇压的做法,谴责武斗”,还有“正确评论刘少奇”,“反对恶毒地攻击刘主席”等。为此,一九六七年四月一日,北京市公安局军管会将吴拘留审查,一九六八年九月十八日,以“现行反革命”送学习班学习后释放。
  经复查,吴茂杰同志敢于在林彪、“四人帮”的严密控制下,坚持真理,张贴批判林彪和为刘少奇同志鸣不平的革命标语,是革命行动。实践证明,吴贴的标语内容是完全正确的。北京市公安局军管会将吴定为现行反革命拘留审查是完全错误的,是对吴茂杰同志的政治迫害。吴案纯属冤案、错案,应予彻底平反。现决定撤销北京市公安局军管会一九六七年四月一日对吴茂杰同志拘留审查的决定和一九六八年九月十八日定为“现行反革命”的错误结论。消除影响,恢复名誉。对工作分配不当的问题,建议北京航空学院与有关单位磋商,根据中央有关规定,予以妥善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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