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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座名城的“别称”之辨
作者:何 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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综上所述,是不是可以这样概括:承德区域南界有明长城乃至秦长城遗迹(在围场等处),从这点上说,承德境内是有“紫塞”的。但将承德及其所属辖的这方地域称作“紫塞”,就不准确了。将承德冠为“紫塞明珠”,也就等于说承德是“长城上的明珠”,这是完全说不通的。
再说清康熙、乾隆等几位皇帝。他们一生大半时间在承德度过,在此作了大量的诗文,其中称热河(承德)多为“塞北”。如诗句“塞北无梅竹,炎天映日开”、“词客关山月休怨,来看塞北有江南”等。此外,从承德所处京城北部的大的地理位置上,还偶称“朔塞”、“玉塞”、“雄塞”、“上垣”等等。
当然,在康熙、乾隆的的诗中,偶然也用了紫塞二字。但即使提到紫塞,也不能表明他们认定承德又称紫塞。这就需要细读全诗全文,看看写的是什么,指的是什么,比如康熙《巡幸出喜峰口过黄土梁》诗:“紫塞双厓出,丹梯百尺悬。草香遮细路,树老卧晴烟。地为时巡到,山当隘口偏。何年留石室,驻马看层巅。”“厓”,即山边。这诗比较好解,前几句的大意很明白的是:喜峰口的长城从两边山坡下来,红色的石阶百尺陡悬。草密遮小路,老树低垂于半空……在这里,康熙明白无误地点明紫塞即长城也。
此外,在承德溥仁寺碑文里,康熙也提到了“紫塞”,原文是:“历观往史,遹溯前朝,版籍有区,幅员未广。兹热河之奥壤,乃紫塞之神皋。名号不掌于职方,形胜无闻于地志……”对这段话的解释,现有许多个版本,如《承德名胜》、《承德胜景》中,已解释得很清晰:“纵观过去的历史,回顾以往的前朝,他们统治下的户口不多,版图也不大。热河这个地方是‘长城’以北一个极为难得的名胜之区。过去中央掌管疆域版图的部门,并不知它的名字,这里的山河名胜,也不见于地理志书的描述……”在此,如将紫塞解释为热河,那就连念都念不通了。
至于清朝官员们对承德的称谓,就不敢像皇上那样用那么多华丽的字眼了。《承德府志》是地方官员编辑的,用辞较规范。内中《巡典》六章,开头大量用的一句,即“上启跸巡幸‘塞外’。”应该说用“塞外”,绝对是“相当”准确的。
说到这里就要问了,既然如此,那怎么就会出现了将“紫塞”与热河(承德)等同并成了“别称”了这等事呢?对此我也曾疑惑,先是以为系岁月无据口口相传所致。然再细读手头有关承德的书,才发现不是那样,将承德别称“紫塞”,只是前些年来才有,是事出有因的。
事情大概是出在对普宁寺大雄宝殿三世佛前抱柱楹联(上联)的注释上。这上联是:“福溥人天阿耨耆阇开紫塞。”请注意,在这里,乾隆提到了“紫塞”。
在1986年出版的《承德文史》(第二辑)中,有文章注释如下:“阿耨”和“耆阇”是佛教圣地,前者在西藏阿里,后者在印度。“这两个圣地的名字,在此指代普宁寺这座寺庙。”
往下又注说:“‘紫塞’,指热河这个地方。塞是塞上,紫是指塞上土地的颜色。”总的意思是:“佛的福德遍及人间及天上,热河开创了阿耨和耆阇那样的圣地。”
于是,许多年来,介绍承德文史的一些书籍就多这样写了,导游们也如此这般去讲。当然也就等于写给讲给了外地人和承德当地人,并渐渐传将开来。遗憾的是,我们这里有许多人致力研究清代留存下的每一个细节并多有见地, 但在许多时间里, 虽常来普宁寺常看大雄宝殿三世佛常看这副巨联, 却很少对此联注解解生发一问。
我非清史、楹联专家,谈此可能有些冒昧。然多年习文却也养成认真之性。于是大胆追根溯源反复思考,我就觉得,对此联给出如此的注释,是不准确的,存在着极大的误区,很值得商榷。
关于阿耨耆阇。先说阿耨,阿耨的一种解释是指阿耨达池。对此我和原注释无大异。阿耨达池,在《云台揽胜》一书里是这样记述的:花果山照海亭东有一小石池,池的上方镌有“阿耨达池”4个字。这“阿耨达” 乃印度佛经上的一个名词音译,是常见的佛教用语,梵语意思是“连通五湖四海”。“阿耨达池”在佛教中是个了不起的池子,是“仙池”,是“万水之源”,天下各地之水,都是由这流去的。饮“阿耨达池”的水,清凉而无烦恼。在现实中这个池子在西藏南部的普兰县内,是我国高原淡水湖之一。如果说对阿耨达池的解释我略有不同,那就是它更应该是“圣池”而非“圣地”。用白话讲,这里的水法力无边,流到哪哪幸福。
再说耆阇,耆阇可解释为耆阇崛山,系梵语的译音﹐又可译为灵鹫山﹑灵鸟山﹑灵鸟顶山。在中印度摩揭陀国王舍城东北﹐为释迦牟尼说法之地,是圣地。对此我也同意原注释。
关键就在于,一个圣池,一个圣地。按《承德文史》里文章的解释, 即是: 热河 (紫塞)就开创了这样的两个地方。
这显然是说不通的,这两个地方,在佛教中都是至高无上的圣池圣地,理当是它们“开创”别处、别人,怎么能被别人、别处开创到别的地方去呢?即使说是一种意象而不是具象的开创,起码也得有些相像之处吧?而阿耨达池,是个高原湖泊,无论怎样想象,普宁寺也难以与其联系在一起。同时,“开创”什么什么“地方”,从词义上也是讲不通。
再从语法上看,联中明白无误写的是“开紫塞”,却被解释成了“紫塞开”。倘若非如此不可,那么下联末尾亦有三字“拥金绳”,就应为“金绳拥”了。这样一来,连下联也解释不顺。故此,无论从佛法道理及汉语词义语法上,这种解释都难以贯通解晰,终将这副楹联的含义弄得复杂费解。
那么,我又是怎样理解呢?我以为这并不复杂,我们也没有必要想得那么复杂,只要明确“紫塞”指的就是长城,这上联一念就通,即:那福德遍及人间天上,佛教的圣湖圣地,打开(或开启开通)了长城(紫塞)关塞。
在这里,“开”是动词,开的是什么?就是“紫塞”。佛法(圣水流淌,大乘西来)无边,关塞是挡不住的。再接下联“妙涵空有旃檀詹卜拥金绳”,就非常通顺了。“妙涵空有”,大意指佛法包涵了一切。“旃檀”,指檀香木。“詹卜”,是西域白色的香花。“拥”,意壅塞。“金绳”,药师佛国金绳为界,泛指佛界。
这副联总的解释,大意应该是:上联,那福德遍及人间天上,佛教圣湖圣地打开了长城关塞。下联,这佛法就包涵了一切,香木香花布满了它的圣界之内。
这样解释,是不是更文理通顺?上下联相互呼应,与大雄宝殿的意境相近,还符合了清帝喜欢建庙不喜欢修长城的心理。众所周知,康熙是轻视长城的,有清一朝没在长城上花过钱。康熙、乾隆又皆认为建庙胜过修长城,故在承德建山庄建寺庙。承德(热河)及诸庙在清朝皇帝的心里,几乎是长城的反意词。想一想,他们又怎么可能称承德为紫塞呢?
紫塞长城,在历史上起的作用, 主要是阻隔、 堵塞。而承德和外八庙在历史上的作用, 则是打破阻隔疏通堵塞,促使民族相睦,华夏和谐。因此, 无论从典籍文献还是历史价值上看, 将承德称为紫塞, 都是不准确且不合适的。
将承德称为紫塞不宜,还有一个现实问题是。随着对传统文化的继承和弘扬,长城各关塞所在各地的“长城文化”,有了越来越多的内容,有的就直称“紫塞文化”。日前河北怀来对陈家堡一线长城有大量照片展出,其对外宣传的对联即为:“紫塞行空群山小,红日入暮孤月明。”再往西北,秦长城的遗迹更多,紫荆关城南门上方至今仍有匾额一块,就写着“紫塞金城”4个大字。如此一来,幅员辽阔、山川秀美、史载厚重的承德就与长城沿线各关隘之地分不清了。这不仅对承德很不公平,也是历史不能接受的。其实,承德的别称还有许多,“避暑山庄”就是最大的别称、最闪光的金色名片。世人也早已认承山庄,没有必要因一句“紫塞”给弄乱了。
关于承德是否可称紫塞,肯定会有不同看法,有争论是正常的。清朝几代皇帝在承德多有留言遗迹,单是诗作就说不清有多少首。从中找出几句称紫塞的,或说什么地方有过叫紫塞的墨迹,可能也不是什么难事。但这并不等于说他们就认定承德为紫塞,否则,对承德的那些称谓,对紫塞的那些典记就不好解释了。
对历史的研究,终究是要站在历史唯物主义的基础上。一是要实事求是,尊重历史原貌,完整解读典章本义。二是要划清研究范畴,注意解读分寸。如前年我在中央电视台讲承德是“不战之城”时,就与主持人详细探讨了何为“城”以及“战”之意。昔日孟子曰:“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这就讲清了古来“城”与“战”之本意。城,指府治城环;战,指攻守之斗。纵然承德无三里之城、七里之郭,但为一方首府,称城亦不为过。当年康熙在此建避暑山庄,不择川谷防御之固,不仗兵众刀刃之强,意在“和”字为先攻心为上。于是后来山庄及热河城就全然不占固守之利,终屡次出现守军先退攻者后来的局面。
倘有人拿承德行政所辖区域之内战事或城内外亦曾有兵火乍起,来评说“不战之城”,实乃文不对题,争亦无益。如是,谈及承德该不该称“紫塞”,亦应文题相对,把文章做准做实,若能有一篇《承德应该亦称“紫塞”之我见》的雄文浩章,应是对我这篇文章的最好回应,亦为学术研究广开言路作了贡献。
最后我说:上世纪80年代初,承德和全国一样百废待兴,文物领域尤为突出。文物工作者和许多原本在其他岗位后改行过来同志,为承德文物做了大量的复杂的工作。对各寺庙历史、宗教、匾联等考证注释著书立说,就是其一。由此,世人方能领略久远拜读文字感受承德。对他们的功绩,我历来是十分敬重的,并从各位大作中学到不少知识。如今我冒昧于沙海中拣一粒而查其可圆,于山林间拾一叶而观其怎秀,目的全为承德今日之繁荣、未来之发展,除此别无他意。
以上就是我对承德这座历史文化名城“别称”之辨。发表此文还有一个想法,就是我注意到有不少地方的“别称”亦有不准确的,或依据不足、考略不实的问题。但愿抛砖引玉,能为盛世修史做点事,使文化传承根脉清晰,称谓弘朗,名正言顺,大业功成。
责任编辑 谢凤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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