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人堆上了最后的一撮土,细雨便跟着夜色来了。我又一次揭下帽子,晚风冰冷地敲着我的头,好像要给我唤起那些记忆似的。我转头望望四周,一片黄沙,一堆山影,几颗枯树,除了我们这一群十多个,再不见一个人影,工人们收拾了器具走了。我最后一次望了一下眼前的新冢,然后戴上帽子。我也动身回家了。
我的眼睛是干的,那里面没有眼泪,有的只是一个人的影子。我敬爱的亡友,你的影子送我走过那些泥泞的道路,一直把我送到篱笆门前。我到了家,看见那亲切地招呼着我的灯光。两所房屋紧紧地靠在一起,可是我回到了家,你的影子却永远地消失了。
厅堂里那张竹沙发上坐着另一位朋友。那里原是你从前常常坐的地方,那饭桌是你靠过的,那板凳也不知被你坐过多少次,那窗板也曾好几回由你亲手装上,那茶杯和茶壶上面应当还留着你的指痕。板壁和土地也曾听见你的爽朗的笑声,整个厅子似乎都在呼唤你回来。但是一屋子阴沉的脸色给了我一个多么绝望的回答:你永远不会回来了。
在外面爆竹声万马奔腾似地响着,空气里仿佛隐约地飘荡着一阵一阵的欢笑声。这是一个喜庆的日子,一个欢乐的日子。我们也想跟着这个城市发笑,我们也想说些吉庆的话,可是我们的笑容是忧郁的,我们的笑声是空虚的。便是最会讲话的嘴现在也显得笨拙了。朋友们用痛苦的眼光对望着,然后露出无可如何的微笑。大家都明白任何努力也不能够立刻除去各人心上的重压。我们开始觉得这种团聚是难堪的了,城里的朋友便借了种种的口实一个一个地走开了。剩下住在这里的几个人默默地对着一盆火坐了许久。
夜在接连不断的爆竹声中慢慢地走了过去,它并没有惊动我们。在隔壁你的房间里静静的没有声息,黑黑的没有灯光。我的眼皮渐渐地垂下来。朋友们也都埋下了头。方桌上一盏植物油灯也渐渐地暗淡了。我是在做梦吗?在这里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吗?什么都还是同以前一样的吗?
我突然吃惊地睁大了眼睛。这不是梦。什么都没有改变。就只是你不会回来了,永远不回来了。
我敬爱的亡友,十三年前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也曾想到十三年后今天的这情形么?
十三年,那些数不清的长日子,我应当忘记了许多事情。可是你那时的面容还清晰地留在我的脑子里。我们没有机会讲许多话,我只默默地注视你那温和的微笑。这微笑经历了长久的艰苦的岁月都没有消去。它慢慢地把我拉向你的身边。在七年的沉默之后,我们偶然遇在一起,我又在你的脸上见到那同样的笑容。迟疑和拘束在一瞬眼的功夫完全消失了,我兴奋地握着你伸过来的手。友情从这里开始,苦难巩固它,欢乐装饰它。在寒冷中我感觉到它的温暖,在暗夜里我见到它的光辉。我开始为了七年的沉默责备自己。现在在一个平凡的面貌下面,我听到一颗善良的心的跳动了,我又开始为自己庆幸。
从那时到今天整整六个年头过去了。我不能计算这七十二个月中我从你那里得到多少东西。你太慷慨了,你为我打开了你那海似的心,让我的心灵在你的鼓舞、安慰、帮助下成长起来。有一个时期在上海租界里敌伪的魔爪向四处伸展,死亡在我们的周围窥伺,外面散布着种种的流音,人对自己常见的朋友都不能够相信了。一天晚上我接到几次朋友们警告的电话,我也把这似可信似可不信的消息用电话转告你。在电话中我听见了你那爽朗的笑声,我的心安了。这些日子里都是你的笑声引起我的笑声,你的镇定和乐观增加了我的勇气,你的豪侠的精神净化了我的心灵。正如在广州大轰炸中和从广州脱险出来的日子里,我因了你的友情的鼓舞而更勇敢地面对着死亡的威胁一样。在任何时候我都觉得我不是孤独的,甚至在危险当前、黑云蔽天、最绝望的时候。我原是一个渺小的人,但我现在也知道为大义献身;我原是一个心贫的人,但我如今也愿意做一块木柴给人间添一点温暖。我始终是在朋友的庇护下面生活的。你正是那些能够了解我、鼓舞我、安慰我、督责我、帮助我的友人中间的一个。现在我又能够在什么地方找到更多的这样的友人呢?
我不应当在这里唠唠叨叨地诉说个人的私谊。其实受到损失的不止我一个,还有更多的人在悲痛中过日子,她们失去了丈夫,失去了父亲,这损失更是不能补偿的了。在他们的旁边我没有权利悲叹哭泣。我更没有权利用过去的回忆折磨他们。你原是一个口如悬河的辩才,却默默地跟他们诀别。一瞥最后的注视,一滴最后的泪,你放心地闭了眼睛。你自己安息了,你也把安静留了给他们。一直到死,你都是一个谦和的人;一直到死,你都是在替别人着想。你永远想到别人,忘了自己。
我没有看到你跟死挣扎,我没有看到你在死面前显出胆怯的样子,你死去如同酣睡。“我没有病,我没有病,”你不知说了多少遍。我们不相信你的话。其实也许你比我们更清楚。你是有道理的,因为一直到最后还没有一个医生看出你致死的病源,而那个一口断定一个星期包好的“名医”,几次挺起肚子坐在车上经过你的门前,也忘记下车来问一句他卖出的几十颗高价的“特效药”是否灵验。要是你现在还有知觉,我想你一定会望着他发出你那爽朗的笑声。
然而我们却不能够笑了。我们不是大量的人,不能够宽恕那疏忽和愚蠢。他的轻率的诊断在许多人的心里挖了一条沟,那是无法填满的了,纵使我活到百年的高龄。
我敬爱的亡友,原谅我又在这里诉说我个人的损失。不过你不会误解我的意思,我并非说你只是在几个人中间发光的人。你的死使神圣的抗战失掉了一个热烈的拥护者,使为正义奋斗的人失去了一个忠实的朋友。你是一个理想家,但你又是实际的人;你是一个虔城的基督教徒,但你又和非宗教者做了好友。你在朋友中间发射着光彩,但是你单单为了一件小小的工作就牺牲了生命。的确,你是为了你那个“该死的刊物”(你骂它该死,更可见你是如何爱它!)死的。你为它牺牲了健康,牺牲了安乐,牺牲了家庭幸福,甚至冒着种种危险;你将自己的心血和精力熬成墨水,给理想多涂一点光彩,为抗战多尽一份力量。这些年来我就没有看见你闲过一天。最后躺在病床上,你还带着焦虑地筹划刊物的维持与发展。就在去世的前两天,你还关心地问起刊物的事情。你不会想到就在这么短短的时间以后,在你自己的刊物上会印出哀悼你的文章。
六年来我的眼睛牢牢地注视着你的生活。我看见你怎样挣扎,怎样跌倒,又怎样爬起来继续前进。没有人在旁边搀扶你一把,或者说几句切实的安慰的话,但你永远是乐观的,永远是谦和的,你从不怨恨别人,只是苛责自己。六年来你就没有畅快地休息过一天,你忠实地守着你的工作,你终于死在你的岗位上。固然,你的事业并未完成,你的报负并未实现,但是你已经尽了你的职责死去了,你是不该有遗憾的。以后的责任应当由那些活着的人担负,希望他们能好好地继承你的遗志,实现你的抱负,让你更光辉活在你的事业里吧。
门外寂无人声,夜是这么深了。我还坐在方桌前面拿起一支笔,写你的事情。这方桌就是你从前工作的地方,厅子里除了新添的一张写字台外,一切跟你在时完全一样。但这已是我写了开篇以后的一个多月了,也就是你离开我们以后的一个多月了。在灯光的四周聚着一团黑影,仿佛有一对眼睛在向我注视。我忽然听见了一声轻微的咳嗽,声音是这么熟。桌上正放着一杯热气腾腾的浓茶,我说:“你坐下喝杯茶吧。”我惊喜地抬起头,可是只看见映在墙壁上的热水瓶的影子,没有一个人,我原来在对自己讲话。你是永远不会回来的了。
门外是一个落着细雨的夜,在那边,润湿的泥土下面一定很冷。但愿叫号似的风不要惊醒你的长眠。我想到伴着你的一片黄沙、一堆山影和几棵枯树,心隐隐地发痛了。原谅我这个自私的人,我独自享受了温暖的灯光和热腾腾的浓茶。……对着这一屋子的凄凉的静寂,我只有愤然掷下我这管秃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