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爱的人 

  在一个阴雨的早晨,我因为一件要紧的事,要到我的友人家里去。这时雨还是不停地落,天色也阴黯。我知道要等雨于短的时间停止,实在是不可能的事;便不得已的叫了一乘轿子来。两个轿夫抬着我慢慢地在街上走着。街很寂静,仿佛在寻常的夜里一样。除却两三个打着雨伞穿着革履的先生们,和戴着斗篷下面赤足的劳动者而外,就没有看见什么了。但偶尔还有一乘三四个轿夫抬着的,四面都围着雨帷的轿子走过。我这所能听见的:就只有雨点滴在轿顶上和轿夫的斗篷上的响声,革履的橐橐声,赤足在水中走的声;至于在寻常所常见的闹声,叫卖声,笑声,哭声,说话声,现在都没有了。我在轿里想想“真寂寞呀!出门时又忘了带本书,不然还可以在轿里翻看。这样长的街怎么能一时就走完了呢?”我觉得有些烦恼了。便开始悔恨我一时的疏忽了。

  又走了一阵。我偶然抬起头来,我的目光正射在前面的那个轿夫身上:他背上的短衣已被汗浸湿了;他的年龄像是很幼;他口中这时正发出一声微微的叹息,似乎抬不起这轿子的样子。这时忽然有一种思想来到我心里。我于是又想想“我因要到友人家去商量要事,才受这样寂寞的痛苦。但轿夫呢?他们要到那里去做什么?为什么他们又要抬着我去呢?……

  看他们的样子似乎抬不起我了,为什么又不敢把我放下呢?……在这样大雨的日子,谁又不愿意在家中安逸地玩耍,却跑到冷静的街上呢?……”雨越落大了。他戴着的斗篷周围都流水了,他的衣裤都被雨飘湿了。他的赤足在一两寸深的冷水里“花浪”“花浪”地走着。这时我又忆起一件事了:“几年前的一日,我从学校里刚要动身归家,忽落着雨,我没有穿革履,又没有见着轿子,只得借了一把伞脱了鞋袜亦赤足回家。我的母亲知道了,急忙叫人烧水与我洗足;并且嘱咐我以后切不可再这样做。现在他在冰冷而且很深的水中走着,为什么他的母亲又不阻止他,却听他这样做呢?……或者他的母亲不爱他吧?”

  “你有母亲吗?”我不知不觉地就说出这句话。

  “先生,我有母亲,她现在家里。”他居然不迟疑地答应说。

  “她不爱你吧?”

  “她是很爱我的。”

  “但是为什么她听你在这样大雨下面的街上走着呢?为什么苦你赤足在冰冷的水中走着呢?”

  “先生!我们穷人无论什么苦的事都要去做,赤足在冷水里走,算得了什么事?我已习惯了,并不要紧的。当轿夫的在大雨下面怎么又能不抬轿呢?我的母亲今天看见这样的大雨,本不要我走的;但是今天我不出找点钱回来,明天又有什么钱来买米呢?我今天出门的时候,她还叫我早些回去,说只要把明天买米的钱找够就是了。今天雨落得这样大,街上的行人都很少,不知能不能够呢?”他的声音里带着失望了。

  “这时还早得很,不要紧!”我说了这句话来安慰他,但是他并没有喜色。他这时似乎说高兴了,又接着往下说:

  “我家里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兄弟,年龄都不大。我的父亲是去年三月死的,他也是一个轿夫,有四十多岁。他又吃鸦片烟;他原来本不吃,自从前年大病刚好后才‘动手’吃的。母亲曾经劝过他,他说若是不吃,就没力气抬轿子了;我母亲只得由他。起初瘾还小,后来却大了。所以时常钱不够用,他每天从早晨出去,一直抬到夜里二更的时候才回来。后来得痨病死了。我当轿夫正是他死的那年动手的。那时我才十九岁,今年二十了。我的母亲本可补点衣裳,但是她前几天得病,今天还没全好咧!这几天就靠我一个人找钱来供家了。”

  “你一天找的钱够用吗?”

  “有时不够用,那就只有吃稀饭了,一个月里总有六七天要吃稀饭,先生!你没看我这样的瘦么?李家二少爷——我常常抬过他的——他的年纪与我一样大,但他却比我胖得多呢!我每回抬他过后,回来总要喘气许久,不过他每回的轿钱总比别人给得多些。我们都愿意去抬他。……”

  “你读过书吗?”他刚说到这里,我忽然说了这句话。

  “我读过几个月,因为没有钱就没有去读了。我读了一本三字经。千字文也读了小半本。我还记得三字经的起头是‘人之初,性本善’咧!我想若是多读几年书,那我就可以同小的时候同我住在一个院子里的张三哥一样,在什么营里当什么师爷了。现在也不来抬轿子了。唉!这也是我的命该这样的。

  “我不晓得我前世造了什么孽?菩萨罚我来受这样的罪。我记得昨天我们抬一个先生到青石桥街去。我抬前头。本来应该给我们二百文的轿钱,哪晓得他下了轿,只给了一百四十文。我去请他添三十文,他不但不添,反骂了我一顿;我这时说了一句气话,他听了打了我两个耳光。他又说要叫‘警察局’来拉我到厅里去。我们向来怕‘警察局’,因为他是专欺我们穷人的。我听见这话,心里有些怕了;只得拿了一百四十文钱走出来。我将走出门的时候,还听见他骂我‘该死的’声音。我想我死了还要好些,免得生着受活罪。……不过我死了,我的母亲又靠着谁人来养活呢?还有兄弟姐妹呢?……”

  听到这里,几乎要哭了。或者可以说我简直被他的话所占有了。我心中只是愤怨,只是悲哀,只是忧愁。我觉得他很可爱,虽然他每天的生活只有苦痛,但是他的心是很纯洁的;决没有害人利己的思想在他的心内藏着。他比那些戴着假面具的恶魔至少总要好一百倍吧!我对于他只有崇拜。我几乎要发狂了。

  这时已到友人家里。下了轿,把轿钱交与这个轿夫后,就被一个人领我到客厅里了。

  从此这个可爱的人的悲惨的故事,好像印在我的心上似的,不知何时才能消灭呢?

                                一九二二年九月三日夜

                               选自1922年《时事新报》副刊

                               《文学旬刊》第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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