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姆·约翰逊在一天之中遇见了两件足以改变自己生活的事件:一是他给炒了鱿鱼,
再就是他在自己那简陋的单身住房的门后,捡到了一封偷偷塞进来的神秘的信件。
山姆猜那封信是在他离开校长的办公室后,穿过校园走回宿舍时,什么人给塞进来
的。校长让他去是为了通知他,他已经被解雇了。山姆抬着一个纸箱,里面装他从自己
的小办公室里取回来的几本书和一些文具杂物。他进门时正好一脚踩在那封信上,要不
是他的台历从纸箱上边滑落下来,他便不会注意到这封信。真那样,再等他看到这封信
时,也就太晚了。
他心不在焉在把信塞进运动服的兜里,一边把纸箱放到地上。他把手掌按在自己后
脑的一侧,稍微用劲揉着,然后把自己那粗糙的浅黄色的头发用手指往后梳过去,想让
它们贴在头皮上。他在那张弹簧已经变形了的破旧沙发上坐下来,心里竭力把这一天的
遭遇的事理一遍。他简直不能相信自己也给炒了就鱼。他上了十六年的学,又有七年的
教学经历,可竟让这个神经质的校长,让这个他平时连正眼看一下都不屑的家伙给开了!
他竭力地回想那天的情景,由于凝神的缘故,他皱上眉头,结果他那双友好和善的
蓝眼睛眯成了一道缝,眼睛周围的雀斑和鱼尾纹更清楚了。那是两个老朋友聚会的闲暇
日子。其实山姆不该觉得惊奇的。岂不闻老话总是说:背叛你的人不会是你的敌人,而
只能是朋友嘛。
三天以前他和比尔去钓鱼。那天他们不是校长和教授,他们是两个有同样爱好的朋
友,站在过膝盖深的冰冷的河水里,一边抽烟,一边漫无目的的聊天。可他们并没有谈
什么实质性的东西呀!比尔一定把他的话,当时就记在心里了。
那天晚上,他们在帐篷外生了火,空气中满是柴烟和附近松树的气味,他们还煮了
咖啡,山姆觉得惬意极了,尽情地享受朋友间的温馨气氛。也许他是说了不该讲的话。
他承认自己有点倾向相信某种不可能的东西,倾向于考虑上帝,后者将他引向叫做耶稣
基督的神秘。其实他说这些话时并没有很认真,或者说并没有多深刻。但他的确说了这
些。
现在他才回想起来,当时,当时簧火照着的比尔的脸上有多不自在,那意思等于是
说:“你干吗给我说这个,你干吗不闭上你的嘴呢?”
他回想起在比尔的办公室里,在好朋友让他滚蛋,给了他这样的打击以后,山姆居
然还问他一句这是为了什么,想讨个说法。
但校长比尔只告诉他,校方经济上遇到了困难,而这是“时代的象征”。不过他们
两人都心知肚明,究竟是为了什么。“是那次钓鱼,”山姆说道。
“与钓鱼无关,”校长比尔说,不过语调可不是很坚定,“不过,山姆,你倒是应
该只在箱子上钻个洞研究它,而不必钻到里面去相信它。”
的确是时代的象征,山姆心想,他挺直了那足有六英尺高的身躯,怒不可遏地走出
办公室,脚下踏得咚咚响。
现在他坐自己的屋里,四周都是乱七八糟的纸箱子,他觉得绝望了——他好像失恋
了,不过抛弃他的是校方。这么些年来,只有书本才是山姆的女友、妻子和情妇,牵挂
他心的只是一次次的考试,还有那些接学生的校车。只要他往黑板跟前一站,看见班上
那些渴望听见他讲课的年轻人,只要他一开口讲起世界著名文学,他便感到满足,就像
是行领受圣餐的仪式一样。山姆几乎没有别的需求。即令是新政府封杀了思想,那一张
张脸都成了僵硬的死板的样子,他还是尽心尽意地教他的文学,结果他始终不渝钟情的
爱人倒背弃了他。
他坐在那里想起了任何人在这种心景下会想起的事情。他本来会有更多的时间把他
们写下来的,他本来应该多出去走走的,他本可以走出这种禁闭的环境的。他往后靠在
沙发上,两手捂住自己的脸,疲倦现在停滞在他的肩上,他觉得眼睛发涩,甚至有点酸
痛。我现在怎么办呢?他问自己。
他往后伸直身体,把手探进衣兜。那封神秘的信在兜里飒飒地响。他在绝望中顺手
把信掏出来,信封上没有字。他把它撕开。
“他们不会放过你的,”那纸条说,“收拾保暖的衣物,今晚上10点到卡登大院11
号来。”
山姆神情沮丧地笑了笑。打字机打的所有这些字下半部都有些模糊,他自己的系上
就有这么一个老掉牙的打字机。是系里边的什么人在警告他?一个学生?或者是系上的
那个秘书?他一个一个地回想,是谁呢?可对她,他并没有说过有关基督教的事呀。他
倒是有好多次猜想,这女秘书会是一个基督徒吗。
他一下子泄了气,好像拔了汽门芯似的,瘫倒在沙发里。他得集中精力想一想。纸
条上约定的时间不可能与他被炒鱿鱼有什么联系,那就太巧了。但总有什么人在想法帮
助他,这是肯定的。不过,要这是一个圈套呢?他之开始相信耶稣才是不久前的事,像
许多新信教的人一样,他在讨论信仰时,并不会太谨慎。
可是当局干吗要这么不怕麻烦,费这么多工夫来安设这个圈套呢?他们可以干脆上
门来,随便找个借口就把自己带走啊。他们只要在警察总部问几个问题,便可以处置他
了,他会像许多人一样的消失掉,他的朋友或者邻居有谁会敢去问呢?
时代的象征啊,真是不错。两个学期以前,他的班上也有这个一个学生,她在班上
不明智地为基督教辩解了几句。其实那根本算上辩护,她只不过是说耶稣基督说的话,
从哲学上看,有些还是有点道理的。他还记得,她说这番话的时候,那样子有些笨拙,
但很自信。这是个很有点性格的女孩子。她的金黄色的头发从头上洒下来,遮住了半个
脸。她说话时是一副实话实说的样子,就好像她压根儿不知道,在这个国家实话实说只
会招来告密。他们需要的是猜疑和恐惧。
班长——他们在每个班上都暗地里指定了一个监视人——肯定把这事报上去了。两
天之后山姆正在班上上课——他讲的是国家新闻检查制度的作用,那个女孩子冲进教室,
眼睛惊恐地睁得很大,她大声呼救。两个警官跟在她后面冲进教室,当着全班人把她拖
了出去。“救救我,救救我吧,”她尖锐的声音在走廊里回荡。山姆觉得自己的良心一
阵刺痛,倒不是因为她被抓走,而是因为他和这一班人都像痴呆的山羊似的看着。等走
廊外的大门砰然响过后,他们又都回到自己原先的课上头来,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山姆以后再没有看见那个女孩子。时代的象征。
山姆还记得那天夜里的骚乱。他半夜给吵醒了,下面一楼发出了很大的声响。开始
他还以为是那对夫妇在打架。然后他听到还有一个人的声音,再后来是第四个人的声音。
说话的人始终保持那种单调的公式化的腔调,保安部队的人说话时都是这样的。那女的
在尖叫,男的在抗议,而后是手铐的声音,桌子或什么家俱给碰翻了,玻璃破碎的声
音……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听着,满身是汗。他要做点什么。他的自由的本能告诉他,至少
应该抗议,说他们没有权力这样做。他想走到楼下过厅里对他们这样说,但他却没有迈
步。他扯过毯子裹住身体静静地等待着,楼下的大门砰砰响过了,过厅里的脚步声小一
些了,什么东西从地上拖过的声音也消失了,直到一切都静下来。是男的呢,还是女的
呢?也许是两个人?这不关山姆的事。一切恢复平静过后,山姆觉得不再有那种莫名的
安全感。
马克斯一家住在山姆的隔壁,里昂和马格丽特两口子早就对山姆的说过,如果他不
管好自己的那张嘴,总有一天要出事的。
“你们这些当教授的总是这样,”里昂先生挥着手里的汤勺说,那正好是楼下那对
夫妇被带走的第二天晚上,他们请山姆一块吃晚饭,“你们想到什么不能憋在心里?总
把全世界都当作你们的教室,那两口的事你也要遇上的,你要是不小心点。”
当时山姆有点尴尬,苦笑着,但却没有什么笑声,那晚上山姆和里昂都喝了不少,
直到马格丽特催他回自己的屋去,一边把醉倒了的里昂拖到床上。
山姆接受基督以后,最先告诉里昂。里昂尽管是思想开明的人,但却不喜欢这档事,
他没有表示赞成,而是皱紧眉头教训了山姆整一个钟头,反复说了他这个选择的危险性。
虽然他也很清楚,大概这对山姆不会有什么作用,他改不了他的思想,或者说改变不了
他的心。从那天以后,他们很少见面。偶然在走廊上碰上,是也只是点点头而已。这样
要安全一些吧。
山姆在心里这么设想:要是自己消失了,里昂会不会说什么,会怎么想。又与上次
那两口子消失后一样吗?国家又少了一个敌人?也许里昂什么都不会想,这样要安全一
些吧。
他把纸条塞回信套里。也许,这是某个地下组织的人送来的?他对这人知道得很少,
他只从报纸上看到过这些人的满怀激情的文章。有两个人,一个叫摩西,另一个叫以利
亚,他们有一个由追随者组成的网,他们会帮助那些受起诉的人逃走。他们有他们自己
的地下通道,山姆想到这点,心里一阵发紧。
可他们怎么会知道与他联系呢?他又一次想到多洛列斯,有点后悔当时没有说声再
见。
也许是安卡·麦克劳德把情况告诉地下组织的。安卡是山姆系上的教授,多少年来
都老跟他唱反调的。他从未在任何一件事上,和山姆意见一致的。具有讽刺意味的事,
山姆所以归信基督,在很大程度上正是安卡促成的。他们曾经在一次午餐辩论中,因为
中世纪文学而激烈地争论有关基督的本质。山姆回家以后,从一个旧箱子里把他母亲用
过的圣经找了出来。他读那上面的话,一旦开始,他便觉得放不下这书来。经过两个月
的思考和斗争,他向圣灵低下了头。
他告诉了安卡,后者自然马上表示异议,他不同意他对获救的解释,并且宣称,
“天啦,你这家伙,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认真,我敢肯定,你终归会意识到这有多么可
笑,你的观点竟然站到那边去了。你是聪明人,一定会很快忘掉这件事的。”
不,不会是麦克劳德同地下组织联系的。
可究竟是谁同地下组织联系又有多重要呢?现在的问题是去还是不去。山姆环顾一
下周围,这就是他在此世上的全部财产了。他有什么可以依恋的呢?他在自己的内心深
处又把眼前的处境梳理了一遍,他发现自己更加绝望了。有什么理由还要呆在这里呢?
没有!家庭?没有!朋友,栖身之处,值得眷恋的人?没有,都没有!他如何再安排自
己的生活呢?他已经给自己的爱人所抛弃了,拒绝了。无论他留下来还是出走,都只能
得到一张满是落叶的床了。他想到了那个从他班上给拖走的女孩,她叫林纳?然后他费
力地想像某个屈辱的晚上,半夜时分,人们会把他从自己的屋里也拖出去,要不就在光
天化日之下,在校园里追捕他,当着他的学生和同事,当着已经背弃了他的爱人,在饭
堂里给他戴上手铐。
他站起身来,开始收拾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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