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曙光从木板缝隙照进来,其实昨天夜里的月光也是这样照在山姆的身上。山
姆躺在床上,眼光呆呆地粘在天花板上。他睡不着,便想起了小时候到祖父、祖母的小
镇上做客时的情形。逢星期天的早晨,听着教堂的钟一下一下地敲,那时候他是躺在祖
父母家的客房的床上。钟声在召唤人们去做礼拜。他已经想不起来究竟有多久,他没有
听见教堂的钟声了,且不管它为什么才敲响。现在耳边只有警笛的声音了。他还没有琢
磨出来,为什么,从什么时候起,这世界就决定不需要教堂了呢?这世界的地轴从什么
时候就改变了,以至于千百万的百姓都从心里相信,信仰的神秘性和他们的物质表现—
—像钟声、尖塔、塑像和十字架都不再是人性的需要了呢?当这一切出现的时候,他自
己在哪儿呢?他知道,自己当时躺在爱人的怀抱里。可现在他可再也睡不着了。他觉得
后悔,挟杂在这种悔恨中的是某种报复,那些已经做过的或未做过的东西的报复。
他起床时有点懒洋洋地,一点不像他这个年纪的人。稍微收拾一下头发以后,他慢
慢地走过通礼拜堂的过道,等快到门口,他突然产生了某种预感。他一下子觉着可能会
看见彼得躺在地板上要么人事不知,要么甚至死了,而那陌生人却已经溜了。他还没有
走进礼拜堂,已经感受到了那阴冷和潮湿的空气。等他走进礼拜堂,他倒觉得松了口气。
因为那陌生人还裹着毯子躺在地板上,彼得也还趴在桌子边上睡觉。
山姆轻轻地推推彼得。
彼得一下子跳起来。“也许那不是个水瓶,”彼得是在讲梦话。
“什么?”
彼得眨眨着眼睛,“什么?”
“早上好!”山姆说道,一边走到那陌生人的旁边,摸一摸他的额头。山姆的手上
有点湿润,他已经退烧了。
“我并不没有睡着,”彼得觉得有点抱歉,“是这样,我稍微眯了一下。”
山姆摸了一下那陌生人的脉博,一边答道:“你肯定没有睡着。”
“昨天夜里没有什么事,他睡得很熟,像个婴儿。”彼得站起身来,伸展一下身体。
“他在睡梦中没有念叨什么吗?”山姆问道。
“没有,事实上,他睡得太熟,我都有点猜疑他是不是死了。我想我至少起来十来
次,确信他的呼吸并没有停止。”
山姆看看睡着了的陌生人。他应该是对他们的祈祷的答案,应该是他们的出路。既
然这陌生人躺在那里,这就可能是真的。任何神秘事物的本质都是这样的:你不断地把
你向往的东西投射进去,直到最后它的发展与你的希望正相反对。而眼前的这个陌生人
可能就代表了某种希望或绝望。山姆想起了他学生时代曾读过的一首诗:
呵,神秘者!
你便是那预言者或是命运的使者
紧闭您的嘴唇缄默不语
握紧那毁灭一切的镰刀
因为上帝的愤怒在死亡中发现
而不在生命中间。
骑士们急驰而过
冷眼看待生命,冷眼看待死亡。
这陌生人就有可能是救赎者或者便是死亡天使。可又有谁能够说他不就一身而兼此
两者呢!山姆轻轻摇一摇头。这一天就这么开始可不是好兆头。
“你得去补一补睡觉,”他对彼得说道。
彼得只是点一点头,并没有离开。彼得先是环顾一下礼拜堂内的四处,然后小心地
问了一句话。看样子这问题已经在彼得心里蹩了一夜了。“我不知道人们怎么会在这么
一个黑暗和阴冷的教堂中祈祷呢?”
山姆的眼睛慢慢地掠过头上的穹顶,它现在已经满是尘垢。巨大的蜡烛吊灯架看上
去也是灰蒙蒙的。所有能够表现美丽和优雅的东西都已经褪色了。“谁都可以看出,它
们并不是一开始就这样的。我敢说,它当初既不阴冷,也并非这么黑暗。”
“真是难以想像,它还会有别的样子。这里真像一个洞窟。”
“这对我们倒是很合适的,我想,”山姆说,把多天以来他心里想的都说了出来。
“公元一世纪时,那些早期的基督徒受人迫害。他们都躲在古代罗马的那些地下墓窟中,
在黑暗冰冷的墓道中存身和祈祷。我曾经读过一部考古的书,上面描绘了他们的活动。
那种地方称作地下墓窟。我们今天的经历和我们的基督徒祖先的遭遇有很多共同处。不
过我想,那之后,恐怕没有一个团体不受到迫害的。说起来,不知怎么回事,那样的时
代兜一个圈又回来了……”彼得皱了皱眉头。
“我以往从我的学生那里看到了反应都是一样的,”山姆微微一笑,“你最好还是
睡一睡吧。现在轮到我来照顾我们的朋友了。”
路加走进门来。他宣布道:“我已经为这人祷告了一夜。上帝让我来治好他的病。
圣灵现在在我的身体内运行。”
山姆和彼得相互交换了一下眼光,那眼光是沮丧的。“路加,请你通知别的人吧,
我们今天早上要在厨房里碰头。”
路加蹙起眉头。“可我们应该在这儿,在这个礼拜堂内集合。我们应该一直在此研
究上帝之道。这四周的古老的墙壁听过了多少次讲道,听过了人们唱赞美主耶稣的诗。”
他停了一下之后又接着自顾自的讲下去。他的嗓音流露出某种明确的语调,而甚至看到
了他的眼睛中闪着泪花。“我就要在这里讲道。”
“你吗?”彼得问路加道。他觉得有点惊奇,因为自从路加遭受所谓电击治疗以后,
这还是第一次表现出他记得自己以前的生涯。
“我在路上经过那个村庄……人们要求我给他们讲道。要知道在这之前,我在许多
教堂中讲过道……”路加的话停下来,他的脸显出了前所未有的专注,“那时候还没有
发生那件事。”
山姆正在想路加的思想会把这以前的牧师带到多远的地方,会不会让他想起他曾经
遭受的痛苦。
“发生了甚么事?”路加向山姆问道,“请告诉我吧,我记不起来了。”
山姆这时想到了怜感的本质:上帝在什么时候允许我们忘掉我们的痛苦,或者他什
么时候需要我们清楚我们的痛苦。对每个人说来,记忆和忘却的意义是大不一样的。
“我以后再给你谈您想法的吧,路加。现在请你先把人都叫齐。
路加的脸一下子焕发出光彩来,好像小孩子因为得了糖果便忘了膝盖上蹭破的皮。
“好吧!等我把人都叫齐了,我再来求上帝给我力量,让我能够治好这陌生人。”
“这真让人难受,”彼得说道。
山姆摇摇头:“他还不如什么都记不住了倒好些。”
“是吗?”彼得问道。
山姆耸耸肩。“你看现在,他要记起事来有什么好处呢?”
彼得一言不以,默默地开了。山姆转过身来对着礼拜堂的讲道坛,他在想像路加布
道时的情景……他还想到了别的讲道人和听众。如果这些木头的墙壁能够记录声音,如
果他能把它们重新放出来,他会听见什么呢?赞美诗、读诵经文、祈祷。忏悔或是欢
乐……恐怖的尖叫、血腥的逐杀、死亡的脚步?
尽管如此,死亡当中总有宁静。山姆愿意使自己相信这点。
☆ ☆ ☆
早上九点,所有的避难者都聚到了一块。他们不得不让陌生人单独留在那里。每天
上午这时候他们照例都要聚集一堂祈祷和读经,然后是讨论他们之间感兴趣的问题。山
姆心里想,对于一群同一会堂的信众来说,这应该是他所经历的至为隐密的一桩事了。
他们有一天甚至组织了一个圣餐礼,不过使用的面包太陈,而代替葡萄酒的是柠檬苏打
水。这倒使他有一种凄凉的感觉,好象他因为一点误差便过了人生最重要的约会。他们
在心里想,也许这对于玛丽娅和露茜两人说来更为难受,她们一生中参加过多少这种圣
礼呢?当一个人被剥夺了最理所当然应该拥有的东西时,会有什么感受呢?类似这种至
为隐密的感受,山姆以前只在政治检查人员们到学校图书馆来时才产生过。那些人到图
书馆是为了搬走所谓“有问题的”图书。而山姆认为接触图书馆的资料应该是人的基本
权利。所有这一切都在公共利益、平等、兄弟情谊或是其他的什么套话借口下给剥夺了。
在这个“新的社会”当中,总有不少的标签和口号。结果,他们还是拿走了山姆的书。
而现在大伙儿聚在厨房里,全部逃亡者组成的会众以圣父、圣子和圣灵的名义会聚
一起。阿门。他们唱的赞美诗只唱了一半,因为玛丽娅只记得那么些。诗中的词句还有
一点混乱,唱到最后嘎然而止,这显得有点滑稽。
山姆母亲用过的圣经被大伙用来作阅读和评论。除了那些一目了然的内容,凡涉及
编年史和利未人的律法方面的,山姆都只能作推测似的解说。“你们落在百般试炼中,
都要以为大喜乐,因为知道你们的信心经过试验,就生忍耐。”那天早上他们读了《雅
各书》。
露茜轻轻地笑着说:“所以我想我们在这里得有百倍的忍耐才对。”。
于是他们开始唱《基督爱我》这首几乎人人都熟悉的歌。
大伙刚回到一般的事情上来,贝克便问道:“你们说,那位神秘人物究竟怎么样
了?”
“好多了,”山姆答道,“他的烧已经退了。”在他身后好多双眼睛都看着他,山
姆环顾了一下四周。转眼之间,他的思绪已经从教堂这里转到了集中营,刚才因为祈祷
和唱赞美诗产生的那点希望现在已经变成了冰冷的沮丧。
“我们什么时候才能离开?”贝克问道。
山姆说:“我也不知道。”
贝克于是不耐烦起来,“我想总得有个人考虑考虑,下一步该怎么办吧。我们的联
络人上哪儿去了呢?我们得派一个人到下面村子里去看一看。”
“这样太危险了,”艾米说。
山姆说:“不,我想这是一个好主意。我很感谢霍华德自愿去做这件事。
霍华德在他的椅子里转过身来面对着山姆。“喂,等一等,我可没有说我愿意去一
趟。我想这事得由投票来决定。”觉得自己陷进去了,他便在椅子里缩成一团,两只手
臂交叉抱着。“老话题我们就谈到这里吧。有什么新闻吗?”
没有人开口。
山姆把手抄到身后背着,围桌子转了几圈。在场的人都已经了解他的习惯,知道他
一定有什么要紧的事要跟大家商量了。山姆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我想利用这
个机会说明一下情况,清除一下我们中间的谣言。我们还不至于像有人告诉你们的那样,
就要饿死了。我当然知道我们已经在控制每一餐的分量。这当然是不舒服的事……”
“你就别兜圈子吧,”霍华德说道。
“你平时也没有少说话吧,”山姆回答他道,“这肯定不舒服,但我们都相信,上
帝会照看我们。请记住前两天我们谈过的那段福音书,上帝绝不会抛弃我们的。我也知
道我是新近加入你们中的,是刚接受基督教信条的新人,但那怕像我这样的婴儿,对圣
经上的字句也没有感觉生疏。除非我真的读错了圣经,否则它怎么能不是这个意思呢。
我不知道上帝如何存在,但我知道他一定存在着。”
“他当然存在!”露茜接他的话说。
“所以让我们坚信自己有所依靠而不要让恐惧战胜了信心。”
“阿门!”玛丽娅说道,一边搂住了已经觉得乏味的提摩太。
“好吧,今天早上我们祈祷什么呢?”山姆问道。这是一天中最为困难的时候。除
了难以为现在的艰难处境向上帝表示感激和更为真诚地感受“上天助我”,再就是不知
道祈求时说什么才好。
玛丽娅神经质地清清喉咙,“我差不多是不好意思承认这点,但我近来一直睡不好
觉。我老是做同一个奇怪的梦,然后便醒了。”她的声音弱了下去,好低头看着自己的
手,它们紧张地抓住膝盖。
山姆也记起了他自己的梦,他耸耸肩不去想它。“这其实是可以理解的,我们在醒
着时躲藏起来的恐惧,等我们睡着以后便出来活动了。”
“那信你的人,你便让他得享安宁,”露茜引了一句圣经。
“我知道,”玛丽娅说,“但那弄醒我的都是暴力。拼死的奔跑,穿过树林,教堂
起了大火,坟场的地下伸出一只只手来……”
玛丽娅突然打信住没有说下去,她耽心地注视着露茜和艾米,她们的眼睛和嘴都因
为惊异而张得大大的。至于山姆,已经紧张得心像是要从嘴里跳出来似的,他明显地听
见了随着心跳有什么人在自己的耳中一下一下地击鼓。
“对不起,”玛丽娅说,“我不该提这种事。”
“你也做了这样的梦吗?”他们问她,然后相互交换了眼色,显然这是一件非常奇
怪的事——所有的人都做了差不多相同的梦。
“我们的梦都是一样的?”艾米问道,“这怎么可能呢?”
“但却发生了,”山姆答道。
有好一阵大家都没有说话,就像是有什么人对大伙施了魔法,念了一个咒语,他们
大家都地等待有什么精灵出来,让他们看见那未知的世界。
“我可没有做什么梦,”霍华德在嘟哝,他的脸上既不是失望,也不是关心。
沉默持续了又一阵,山姆在心里自己安慰自己,因为他总得对大伙说点什么。但他
确实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无论是对霍华德还是对别的人。他只是不知道如何说明这一
现象。他得好好想一想这桩事。可对于这件事,任何的猜测都可能不着边际的,他宁可
相信自己的头脑。觉得自己无能使他感到一阵钝痛,就像牙疼一样。“我们究竟应该为
什么祈祷呢?”
“为我们的朋友吧,”艾米说,手指了一下礼拜堂的方向。
“如果他是我们的朋友的话,”霍华德纠正她。
艾米接着说道:“也为摩西、以利亚,还为整个地下组织的工作。”
山姆点点头。
“对,对,我们得祈祷了,”路加一边像是宣告,一边往门口走去,“我要为那陌
生人去祈祷了。”
山姆注视着他离去,然后有点歉意地小声对大家说:“他不会伤害他的。”
“我去看看,”霍华德说。
露茜突然笑了起来。“我刚才听大家说为什么祈祷,我想起了在家里时人们的祈祷,
我们有时候求上帝告诉我们穿什么颜色的衣衫,带一份什么样的菜会朋友家会餐,求克
劳地娅的病猫康复,而我们做所有这些祷告时的热情,都不亚于摩西在红海边祈祷时。”
“我们都没有注意到有多少宝贵的时间溜过去了,”玛丽娅若有所思地说道。
“我们还是来祈祷吧,”山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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