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纷纭万象,劳碌人世,众生以得解脱为乐。为解脱故,有求道之事。为求道故,有
禅等诸学之作。有禅之学术故,于不落言签,不立文字之余,有诸经语录之识。语录之
作,本于无说无法中强示言说,使会者舍指见月,得鱼忘筌。孰意一落筌象,即有承虚
撮影之辈,执文言情境而觅禅机,如麻似粟。于是建立门庭,聚讼坚白,不一而足。降
至今世,谈禅成为专门之学,齐鲁道变,买椟还珠而说空蕉鹿梦者,朋从尔恩,多如恒
河沙数。自由出版社萧子天石,适际此时,影印《雍正御选语录》与《心灯录》二书,
嘱以为言,骑牛觅牛,虽有画蛇添足之嫌,亦当勉起为其点睛,冀使二书再度问世,使
禅之为学,从此破壁飞去,返还本来面目。
读书不难,读书不为书困,不为目瞒,入乎其内,出乎其外,别具只眼为难,禅宗
诸经语录,为天下奇书之首,亦为世上最难读懂群书之冠。唐宋以还,宗门语录业出,
有读懂其书,视如无书之士,撷其精英,集其简要,使后之来者,易于出入慧海,涵泳
性天风月者,乃有编纂禅宗书之作如《传灯录》、《人天眼目》、《五灯会元》、《指
月录》等继集成风,皆此类也。要皆匠心独运,各自甄拣先哲,以示异同。雍正手自编
选语录,亦为打其见地,剖陈珠王以示世,以显其磨穿砖境,咬破铁馒之能事。《心灯
录》则列为禁书,凡山中林下,参究宗乘之士,亦视为毒药,信为魔说。何以故?此中
隐有清代历史文化之另一巨案,素为通儒硕学暨禅门袖子所忽略,几已不知其究竟之因
缘矣。
(二)
爱新觉罗氏崛起东北,以孤儿寡妇率三万之众,席卷华夏,臣服五族,历二百六十
余载,代更十帝,终以孤儿寡妇毕其社稷。称今追昔,视帝王之尊荣,浮云太空,逝如
春梦。然其入关之初,乘时继统之命世帝才,如康熙、雍正、乾隆三代父子,虽上溯汉
唐隆盛,并无愧色。后之论史者,每况其武功之烈,或统驭之严,而略其砥定有清一代
文治之懋也。康熙以幼冲继位于未定之局,削平诸藩于内忧外患之际,内用黄老,外崇
理学,励精图治,躬亲力学,晓畅天文、历算,擅长中外文言,颁行圣谕条训,集孔孟
人伦孝梯之义于笃行,以再明末诸大儒履践忠君复国之学于无形。且著述群典,网罗思
辨学致之士,尽瘁于博学鸿词之间,固亦有功文化学术于来世。然持弄先王仁义之说,
为当时统治之权宜,使前明遗老,失据于素王圣贤之域,不入于醇酒美人,即遁于丛林
布袖,而反躬诚明于法王觉海,澹泊其忧愤,遂使元明以来敝禅,稍振儒佛不分之宗风。
康熙游刃于黄、老、孔、孟仁慈之术而暗于方外,致使逃禅韬晦者,得以潜养其兴复机
运。
雍正蛰居藩邸,屈志潜飞。初则因宫廷崇信佛道,窥奇禅悦而从迹陵性音禅师,与
章嘉呼图克图志学禅密,得识儒沫江湖者之用心利弊。故登极以后,不惜以九五之尊,
躬自升堂说法,秉佛谈禅,谦居为宗门伯匠,与诸山长老较一日之短长。从学之徒,近
有王室宗亲,远有比丘禅和,黄冠羽士。遂使山林沉潜之耳目,尽入彀中。其屋诏削灭
汉月藏法裔,严令尽入临济宗乘,既以澄清王学末流蠢蚀宗门之颓风,复塞前明非常之
士隐沦山岳,逃迹湖海之思路。轻举无为无不为之旨,活用于禅机道佛之间,可谓瞒尽
天下老和尚眼目。虽然,雍正自于宗门作略,并非徒作口头禅语,捏弄空花阳焰于野狐
队里,固已笃践真参实悟于行证之途,迫出一身白汗,深得拈花妙旨。其开示三关见地,
印以唯识知见,迥出常流。且选辑语录,揭标《肇论》,永嘉为先,以寒山、拾得为辅。
诚为独具只眼,昭示释迦心法东来之禅宗,实受中国文化儒道学术灌溉而滋茂也。至于
唐、宋以来宗门,则以伪、仰、赵州、云门、永明雪窦、圆悟克勤为主,以清初禅门宗
匠玉琳绣、茆溪森为殿。过此以往,则国视云汉,自许荷担禅宗开继之任,即自称为圆
明居士住持之当今法会而已矣。而拣择禅门宗匠之外,于道家,则独崇张紫阳为性命圆
融之神仙真人。于净土,则推尊莲池大师为明末郢匠。且捞扌鹿历代禅师之机锋转语,
以自标其得正法眼藏之妙用。寡人位置大雄峰顶,气吞诸方。直欲踏踊毗卢顶上,会法
王人王之尊于一身。抑使儒冠学士与方外缁素,钳口结吞,无敢与之抗衡,狂哉豪矣!
可谓汇革魔佛内外之学于一炉,继康熙定鼎之后,清廷帝子英才,舍此其谁。
(三)
但自清初以后,禅宗之徒,别持三世因果之论而作异说,传称雍正为明末天童密云
圆语禅师之转世。密云悟者,宜兴蒋氏子,幼时不学而慧,长事耕获樵苏。偶读六祖
《坛经》而策心上宗。年二十九,弃家披剃,得临济宗传。密云高弟汉月法藏禅师者,
无锡苏氏子,为明末儒生。剃染后,初从密云受其心印而名噪一时。于是明末清初,避
世入山,与逃儒入佛之文人志士,皆入于汉月藏之门。师弟承风,互相标榜。俟密云发
现汉月知见未臻玄奥,且薄视师承,常以实法予人而为禅宗授受,即力斥其非,著《辟
妄》之文开示正见。而汉月弟子固多明末宿儒名士,习于儒林鄙见,素亲其师祖密云悟
出身寒微,不足为齿,复著《辟妄救》一书以力维师说。密云鉴于其已成之势,乃密以
临济法统转付破山海明禅师,破山亦避乱返蜀,隐于其皈依弟子秦良玉之戎幕。迨张献
忠之攻渝州,破山曾不辞腥秽,化导群魔,救免戮杀者,存活无数。从此禅门知见之争,
与文字之论,未因明清异代而稍戢。及雍正出而鼎擎密云法统,力灭汉月一支为魔外之
学,扫穴犁庭,方致销声匿迹。上谕二则,毕中僧伽流弊,无可厚非。故宗门相传雍正
为密云悟后身之说,言之凿凿矣。自清初至今二百余年,汉月之禅与学,已不得而见。
汉月其人其事,稽之逸史,亦不多靓。意为逃儒入佛之明末名士,询无可疑。今所仅存
者,唯汉月遗绪湛遇老人所著之《心灯录》,独得见其概要。民国二十余年间,有湖北
万氏倡《心灯录》之禅为极则,为之梓版而广流通。而著者湛遇老人之事迹,犹茫然未
详。书中屡称三峰,即汉月往昔虞山隐居之别庵。由此而窥汉月知见传承,亦足多矣。
《心灯录》之禅说,首标释迦“天上天下,唯我独尊”之宗旨为直指,辅以○圆相
为真诠。世尊说法,于般苦,而标无我,无相,无说为依归。于涅槃,而揭常乐我净为
圆极。于华严、唯识,而立非空不有之胜义。如珠走盘,无有定法可得。而《心灯录》
建立独尊之“我”为极则。以○圆相为玄奥。予人有法,立我为禅。故具透关手眼而留
心宗乘如雍正者,宁不颠扑而无容其流衍耶。稽之《心灯录》之见地,实从明末阳明学
派心性之说与禅学会流,亦即援儒入佛之异禅也。立○圆相以标宗,盖取诸道家与宋易
太极学说,指一我为究竟。盖取诸《大学》慎独与王学良知良能之知见。循此以往,分
梳历代禅师公案,机峰转语之断案,一使读者闻者即知即得而为之首肯,适与般若实相
无相,涅槃妙心之旨背道违缘不知其几千万里。雍正拈提《肇论》,当可以救其偏。虽
然,道并行而不悻。孟子非杨墨,而杨墨得以显。孔子杀少正卯,而少正卯因仲尼而并
彰其名。时异势易,何须雍正之斤斤。但留为后之具眼者,拣其染净,参其几微,容何
伤哉。
(四)
异者有曰,雍正既趋诚禅道,何其心之忍,而其行之残耶。此盖囿于稗官野史之说,
谓其夺嫡与血滴子之传闻,及其被刺而不保首领之言耳。夺嫡一事,亦为清廷疑案之一,
确证为难。然例之唐太宗、宋高宗处骨肉间事,古今中外权位攫夺之事,常使智者慧珠
晦吝,理难焚欲者,数数如也。雍正参禅虽已具透关之见,而身为帝室贵胄,令良师锻
炼于造次行履之际,虽自号圆明,实明而未圆,极高明而未道中庸,此为其病耳。大丈
夫若无泥涂黄屋,远志山林之胸襟,不淹没于富贵尊荣者,甚为稀有。至于统驭过严,
逻察以密,乃局限于当时种族私见之治术,昧于礼治之本。而观其著《大义觉迷录》,
以抗江景棋、曾静、吕留良等民族志士,作文字之争。则知自康熙以还,清廷治权,遍
布思想障碍,虽枝叶茂盛而根基未稳。故一变罗致安抚之策,而为锄芳蔺于当门之计,
其未臻君子大人明德之度,亏于王道之政,过无所辶官也。然而《觉迷录》泯民族之歧
见,如易时易位而处,用之今日五族平等之说,庸有何伤。且其除弊政而振乾纲,著
《朋党论》而督诫廷臣之阿私,更考试旧制而责成循私取士之宿患,革削隶籍与山西乐
户以除奴隶之陋习,升棚民惰民于编氓以持平阶级之善政,在位十有三载,而使中外臣
伏,平民感思,济康熙宽柔而以刚猛,故有乾隆坐享六十余年升平之盛世。微雍正,岂
偶然可致哉!递此以降,清室帝才,卑卑无所建树。乾隆以后,衰乱已陈。论清史者,
每比雍正为汉景之刻薄。核实言之,汉景碌碌,不足为埒,未必可为定论。迨其生死之
际,事涉臆测抑犹仇者之诅咒,盖吾汉族先民所期望杀之而甘心之说钦!霸才已矣,王
业不足凭。英明如雍正者,孰知于一代事功之外,独以编著禅宗语录而传世未休。于此
而知学术为千秋慧命大业,非毕世叱咤风云之士所可妄自希冀也。若使雍正有知,当于
百尺竿头,废然返照,更求向上一著,行证解脱于禅心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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