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笔勾销 作者:土屋隆夫 在都立大学工作的秋津俊辅,在出席了为期两天的京都市的公害讨论会,回到家里 的当夜,发现妻子美佐江死了。她留有遗书,死因由服用安眠药造成。遗书写在~张信 纸上,内容是: 结局,除此以外,没有别的方法了。作为妻子,于你毫无用处,死后又为你增添麻 烦,我深感内疚。我也对不起佳代君,不过我想,这就是我被赋予的人生。后事,恳切 拜托你料理了。永别了。 尸体,悄然地横卧在铺在起居室中间的被子上。经过化妆的脸颊上,虽然也粘着一 点呕吐的污物,可是没有痛苦的痕迹。遗容安详自若。 俊辅发现情况时,美佐江的身上还留有体温。死亡已约两小时——这是警官验尸后 的意见。据推定,服用安眠药的时间,是在前一夜的12点到今日凌晨2点之间。这段时 间,俊辅正同一位当副教授的朋友在京都市内一家快餐馆里。妻子双目紧闭,吞服安眠 药片之际,也正是丈夫觥筹交错、谈笑风生之时。俊铺一面听着警官的说明,一面扑在 妻子的尸体上,声泪俱下。那是今年一月上旬,刮着有些出奇的暖风的一个夜晚的事。 一 装饰橱上的那台座钟,指示着11点。那台座钟,钟面古朴典雅,制作具有民间艺术 特色,美佐江买来那台座钟,是在去年的结婚纪念日——我靠在书斋的桌子上,依稀想 起了那件事。 无论在起居间、卧室还是厨房,仍然留着美佐江身上的香味。事情过去才一星期的 今天,美佐江已经不在这个人世了,我不能相信这个事实。蒙受妻子自杀的人的那种屈 辱形象,我从心底里表示抗拒。 我向我工作的大学请了病假。在女学生众多的教室里,我连避开她们充满好奇心的 视线的勇气都没有。 “怎么会发生那样的事呢?”前来吊丧的同事们,都提出了相同的问题。 怎么会发生那样的事呢?倒不如说,想这样问的是我自己。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 呢?为什么? 正当我伸手要取桌上的烟卷时,我听到了楼上的脚步声,声音在门边停止了。 “还没有睡吗?” 我吃惊地转过头去。 美佐江!可是,面向打开的门站着的,是美佐江的妹妹佳代。 “啊,是佳代。”我叹了口气说。 “我让你受惊了吧?” “唉,你们姐妹俩太像了……” “你是说口音吧。在电话里,你常把我当做姐姐哪。” 相差两岁的姐妹俩,容貌相像,而性格迥异。六年前,有人把她们姐妹俩介绍给我 时,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姐姐。文静、和善的脸庞,单眼皮的清澈的眼珠,可说正合我 的心意。我明确地感觉到,她举止端庄,言语温文尔雅。佳代身材高大,仪态妩媚,我 可以想象到她那傲慢的性格,并认为她和我是不相称的。 “哎呀,已经是什么时候啦?”我特地向那台座钟瞥了一眼,仍然站在门边,对佳 代说,“有什么事吗?” “是的,有一些……” “那么,这边坐吧。时间已经不早了,我们不能谈得太久。”我走到房间角落里的 三角橱面前,坐下后,用就事论事的语气说。 从美佐江自杀那天起,佳代一直住在我们家里。这大概是因为她把姐姐遗书上写的 “后事,恳切拜托你料理了”,作为写给她的话来接受了,这才抱着帮助我料理家务的 心情而来的吧? 可是,我这小姨佳代,是位28岁的未婚女性。她独自住在一幢公寓里,在一家小出 版社工作,平时也写点小说之类。她生活舒适,我没有谢绝她的好意的理由,可是社会 上的嘴又会怎么说呢? 我正是为这一点进退维谷。 “姐夫……”佳代说,像要窥透我的脸那样。 “怎么……” “我有一件事,想问问姐夫。” “那你说吧。” 从她那短裙下露出的膝盖,还有和膝盖相连的雪白的大腿,映入了我的眼帘。我有 些慌张,连忙避开了视线。 “姐夫,姐姐自杀的真正原因,你了解吗?” “原因?” “是的,也就是动机。背后的真相,有点像一篇蹩脚小说的题目,不过,姐姐自杀 的真正动机是什么,我看姐夫是清楚的。” “不管是真是假,”我说,“她的遗书上不是明明写着:结局,除此之外,没有别 的办法了……” “这确实有点奇怪。所谓结局,在这以前,总有点什么情况吧,例如不幸的事件, 或者偶然的事件。姐姐与之斗争,或者打算逃避。可是,她筋疲力尽了。因此她才说: ‘结局,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了。’她的遗书中,可没有这种说明。” “我说佳代,”我竭力用冷静的语气说,“你这个意见居心叵测。美佐江的遗书中, 确实没有说明详细情况。可是,我作为她的丈夫,我认为是可以理解的。” “那么,姐夫是了解的喽,是不是?” 我实在有点生气,就说:“这点,你佳代难道不清楚吗?去年9月,美佐江流过产。 胎儿已经四个月了。当时,我狠狠地责备过她。流产的原因,是她自己失之谨慎。她曾 经哭着向我赔不是。此后大概一个月,她就得了神经衰弱症,可还得为我操心,对我进 行安慰。那天夜里,我回答了来验尸的警官提出的问题,你不是也说了相同的意见吗?” 我重新想起了当时的不愉快情景。 二 哲学家塞尼加说过:“自杀是人的特权。”还有人说过:“自杀是人的最后的自 由。” 可是这种特权和自由,给予周围的人影响太大了。由于美佐江的自杀,我也着实出 了名。 那天夜里,我显然头脑发热,心里兴奋,不过也没有喝醉。我原来想象,妻子会笑 脸相迎:“你回来啦!”可是竟碰上了出乎意料的事态。遇到那种也可说是无理取闹的、 用尸体对我的欢迎,我一下子手足无措,那是理所当然的事。我在回答警官问题时的态 度,也势必不冷不热,显得不大客气。 一位有相当年纪的刑警,用手挽住我的肩膀说:“先生,在您难过悲伤的时候,我 们不揣冒昧,向您问长问短,我们的心里也同样难受。不过,这也是例行公事,实在出 于不得已……” 据他说,凡是自然死亡以外的尸体。都必须看做是异常死亡的尸体,按照验尸的规 定来处理。他又说,特别是关于自杀者,还要调查自杀的原因和方法,是否有教唆者和 帮手;如果有遗书,还得辨别其真伪。 “就因为这些理由,”他说,“首先,希望您协助我们的工作。” 我当然只能点头。 就这样,我最早受到询问的,也就是佳代现在所问的关于自杀的动机。 “这封遗书,没有把话说清楚。”那刑警说。“还有一些详细的情况没说。” “没有什么情况……”我结结巴巴地说,“决定性的原因,我也不大清楚。” “可是,从太太的态度或者最近的言行来看,可能有什么使她心神劳累的事情吧。” “那倒是有的。”我把去年9月美佐江流产的事情作了详细的说明。 她想在没有横道线的地方穿越马路,撞上了一辆飞快而来的儿童自行车,倒了下来。 美佐江自己承认,走路不小心。那是疏忽造成的事故。 本来,我美滋滋地等待着她分娩的日子。正因为那是我们的头生子,妻子怀孕以来, 我对她的身体特别关心照顾。事故造成的流产,使我的期待落空了。 我被激怒了。这也许伤了美佐江的心,她有时终日沉默不语,暗暗流泪。直到最近, 她好容易心情恢复了平静。从此,我们夫妇之间,就把流产的事看做禁忌,不再谈论了。 “晤,是吗?”刑警听完,一面用铅笔疾书,一面说。“于是,可说是流产造成了 神经衰弱。” “这也是估计。不过,考虑不出其他的原因了。” “确实如此。” 我把视线转向站在我旁边的佳代。她接到我的电话赶来,是在所辖警察局的警官来 到之后大约10分钟。 “是太太的妹妹吗?” “是的。 佳代的表情是僵硬的。我把目光从她苍白的脸上移开了。 “关于令姐的自杀,您是怎么看的?” “我和姐夫持相同的意见。除此之外,不会有什么原因。”当时,佳代毫不含糊地 回答。毕竟还是骨肉姐妹呵——我心里顿时发出了这样的感慨。 “也就是说,流产导致的打击,才是自杀的原因。” “是的。打那以后,姐姐老是沉默寡言,到我的公寓来看我,有时也会哭上半天。 拿出精神来吧,孩子嘛,总有一天会有的,下次生个双胞胎,不是更上算吗?即使我这 样说,姐姐也没有一点笑容。我想,那个打击是够沉重的。她的性格,本来就是如此, 发生一点小事情,就会耿耿于怀,老是想不通……” 警官点了点头,似乎对回答感到满意。 “不过……”他说,出示了那张写着遗书的信纸,“这是太太的笔迹吗?” “是的。”我回答得很干脆。 “没有错。这种右肩低垂、纤细而歪斜的字体,正是姐姐特有的。”佳代也补充说。 我不禁怒火中烧。这不是说我有伪造遗书笔迹的嫌疑吗?要是那样,美佐江的死就 可以看做是他杀了。蠢话!美佐江的自杀,算我最了解。 无聊的问答。警察干吗一定要进行这种不必要的调查呢?不过,这期间,有一件事 是我佩服的,那就是在验尸工作结束之前,他们查到了美佐江购买安眠药的那家药房。 这里附近有两家药房,都是美佐江所熟悉的店铺。我时常服用安眠药,所以她没有 受到怀疑。药房老板说,买药是在前几天,下午8点左右,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的情况。 “因此,说自杀,是很清楚的。”警官这么说,随手把个小本子藏进了口袋。 警官告辞之后,我和佳代都像崩溃了一般,坐在遗体面前。 我凝视着美佐江的遗容,无法抑制夺眶而出的泪水。佳代也抽动肩膀哭着。 此后,已经过了一星期。到现在为止,佳代要我说明自杀的真正原因的意图,我仍 然不能理解。这,也是我所不能说明的。佳代的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呢? 三 “你干吗急于要谈那样的事情呢?”我对沉默不语的佳代说,像探索一般地看着她 的脸。 “唉,那是因为我想起了一件事情,有点放心不下。” “什么事情?” “出事之前,”佳代说,“姐夫去京都,是在什么时候?” “上星期二。会议在当天下午开始,第二天开了一整天,第三天开了整个上午,然 后宣告结束。因此,在会议结束的同时,我就乘新干线回来了。” “这就是说,姐夫出门,是在姐姐去世三天之前。” “是的。正是如此。” “大概在几点钟出门?” “很早哪。肯定是乘7点27分开的‘光号’。到达京都,是10点10分。总之,要赶 上下午的会议,时间绰绰有余。不过,我看,这同美佐江的自杀没有任何关系。” “也许有关系。”突然,佳代用挑战的目光直瞪瞪地看着我的脸。 我似乎想避开她的视线,把眼睛转向那无声无息地燃烧着的煤气炉的火焰。 沉默了片刻之后,佳代开口了。“在姐夫出门的那个星期二的夜里,我给这里挂过 电话。同姐姐大概一个月没见面了,很想来玩。” “美佐江在家吗?” “在家。不过,我一说能不能现在就来打搅你,她就一口回绝,说不行,因为有点 事情,今夜和明天都不方便。姐夫去京都的事,我当时也听说了。不过,就在通电话的 时候,我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 “嘎啦嘎啦地响,好像是使力气拉开门的声音。接着,听到大声叫了一下‘米君’。 同时,我们的对话中断了。” “是电话挂断了?” “不是。我想,大概是姐姐把手捂住了话筒。我叫着‘喂喂’,姐姐的声音又传来 了,她说:‘不谈了,现在我看到邻居家的人了,我很忙,就此挂断了,再见。’到此, 电话结束了。” “我实在不大明白,”我点燃了一支烟说,“即使佳代在电话里听到了什么声音, 我看,也不见得会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是吗?我看姐夫还是知道的。明明知道还佯装不知道。怎么这样胆小怕事呵……” “别扯淡。”我心里感到一阵焦急,表情也无疑变得粗暴了。小姨是位年轻的女性, 我给她这点年龄的人数落,还说我胆小怕事,毕竟是不愉快的。 “那么,姐夫听了我刚才的话,有什么感想呢?” “没有什么。” “要是那样,只好让我来说明了。这个家的电话,放在厨房兼餐室的装饰橱上。还 有一点,房屋的结构是:所有的房间,进出口都使用门,而装有拉门的,推独一个地方, 那就是在从厨房进入浴室的地方。因此,我听到拉门的声音,说明有人从浴室里出来。 而且,这道拉门就在电话的旁边……” “这就是说,美佐江在接电话的时候,有人在洗澡?” “只能这样考虑。” “唔……” 这真是闻所未闻。我显出一副尴尬相,吐着烟卷的烟雾。 “还有,从浴室里出来的人,对姐姐叫了一声‘米君’。那是男人的声音。” “美佐江不是说过是邻居家的人吗?” “她说过。不过,要是邻居家的人,通常是会叫‘太太’或‘秋津君’的。‘米君’ 这个称呼,只限于对小学时代的同学或者极为亲密的人使用。”。 再一次地令人感到郁闷的沉默。 到此,我才开始理解佳代的真意。 当户主外出时,姐姐把一个亲密的人招引到家里,让他宽衣洗澡,如此款待,而这 个秘密,让妹妹来向我揭开了。 我感到自己的心在冷下去。 “佳代多半也认识那个男的吧?”我轻声地说。 可是佳代没有回答。代替回答的是,她说:“姐夫是否听到过‘场仁一’这个名 字?” 场仁一?也许这就是佳代的回答。我摇了摇头。 四 “仁一君是我们的表哥,他和姐姐相差一岁。”佳代说,仍然把眼睛向着膝盖。 “他本来在都内一家银行工作,可是大概在十年前,突然失踪了。” “动机呢?” “不知道。反正从此销声匿迹了。报上登过寻人启事,也提出过侦查申请,可是仍 然下落不明,家里人也就渐渐死了心啦。不料就在上个月,此人竟到我的公寓找上门来 了。他读到了一则我的小说参加评奖入选的报道,知道了我的地址。” “唔……” 佳代的小说被评选为某杂志的新人奖,这我也知道。她这篇已经变成铅字的作品, 在美佐江的推荐之下,我也读过,可是其中连篇累犊的火辣辣的情欲描写,实在让我目 不敢视。我当时的心情,真好像窥见了她那独身生活的秘密,闻到了她那白皙肌肤的香 味。 “我吃了一惊。十年生死两茫茫。关于那十年的生活,尽管我作了种种盘问,可那 小子只是笑着说noComment,还要我告诉他姐姐的地址。” “那你就告诉他了?” “没有。他那落魄的形象和浪荡的态度,让我感到讨厌。连自己的过去及现在的住 址都秘而不宣的人,我没有必要理睬他。我是这样考虑的。可是,就在我进厨房间去泡 茶的片刻,他得悉了姐姐的住址。我回到房间的时候,只见我的通信录被丢在桌子 上……” 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感,紧紧地攫住了我的心。压抑着越来越快的心跳,我说: “于是,那天夜里,佳代听到的那男人的声音是……”我的语尾越来越弱了。 佳代像倾吐那样,一口气说:“仁一曾是姐姐的初恋的人。” 我很感伤。对于我的感伤,佳代又像有点幸灾乐祸:“姐姐原来打算同仁一结婚; 因此当仁一突然销声匿迹之后,她几乎病倒了。他们两人时常一起去散步,参加音乐会, 至于亲吻之类,还在话下吗?” 我举起了手,制止了佳代的话。 佳代目光闪耀,散发出一种包含着憎恨和嫉妒的沉重的光。 “话就姑且说到这里吧,时间不早啦。”我说,想站起身来。 “请等一下。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哩。” “不,我看我听得已经够多了。” “姐姐自杀的真正原因是什么,这个问题的答案,我还没有听姐夫说过哩。” 她那固执的语气,使我感到咄咄逼人,在我心里产生了一种压迫感。 “没有什么可说的。自杀的动机嘛,是流产导致的神经衰弱。除此之外,我没有掌 握能够说明问题的材料。” “那我倒要问:姐姐自杀被发现的那天,姐夫是大概几点钟离开京都,几点钟回到 家里的?” 我不胜厌烦地反复看着佳代的眼睛。 五 关于这点情况,来验尸的官员也向我提问过。 那天我从京都出发,是乘14点44分开的“光310号”。另一所大学的一位年轻讲师 和我同座,我和他在东京车站分手。到达东京,是17点35分。我乘了地铁,在环形内线 的新高圆寺站下车。从那里到我家的距离,大约步行十四五分钟。 我在家门外站住时,注意到里边没有开灯。我想,她大概出门买东西去了,就掏出 随身带着的钥匙开了门。我和美佐江,谁都是随身带着钥匙的。 进入起居间,便发现了尸体。不过还有一点体温。 附近有一位态度和蔼的医生。我抱着一线希望,用颤抖的手给他拨了电话。 可是,赶来的那位医生的意见,说死了大概已经两小时了。按照他的指示,我同所 辖的警察局取得了联系,又给佳代的公寓挂了电话。 这就是我发现美佐江自杀当夜的情况。 官员提出问题,是在这一点上:我究竟什么时候到达东京,而且我回到家里,从发 现尸体到叫医生,时间是否稍多了一些。 胡思乱想。这样的事会造成问题?岂不怪哉。例如,官员和我之间,还进行过下列 的问答: “您乘坐‘光310号’,没有记错吗?” “您说到达东京是17点35分?” “是的。 “您乘了地铁,在新高圆寺站下车,步行到家花了十四五分钟。于是,实际上,您 和医生联系是在8点30分过后,这有证词可查。就是说,您的行动有一小时以上的空白。 这期间,您在干什么?” “我不是马上去乘地铁的。我开头想乘车回家,去找了出租汽车。可是,找来找去 没找到,白白浪费了二三十分钟。” “果然如此吗?因此……” “因此断了乘车的念头,我这才考虑改乘地铁。恰好是傍晚,肚子也饿了。我想, 索性吃了晚饭回家,就在车站附近找饭馆。” “在哪一家饭馆吃饭?” “结果,我哪一家饭馆都没过去。京都旅馆里的伙食,油腻太多,所以我在兜来兜 去的时候,又改变了主意,心想还是吃点家常便饭吧,就决定快点回家,赶到了地铁站。 为此,我想大概耽搁了一个多钟头。” 对方反复提出的,都是这类俗不可耐的问题。 如果说要成问题的,倒还在于美佐江吞服安眠药是不是在这个时刻。 当时,我在京都市内一家酒吧。同去的有几个人。第一,我对神起誓,我同美佐江 的自杀毫无关系。我什么也不知道。此时此地,我觉察到,佳代在问我何时回到东京时 的气势,简直是近乎敌意的挑衅。 “佳代,”我说,“我知道你的问题包含了什么意思。关于我的行动,那天已对警 察作了详细的说明,他们也是理解的。这些,你在旁边不是都听见了吗?” “不过,我并没有理解。” “什么地方没有理解?” “那就是:姐夫极端讨厌出租汽车,平时出门都乘地铁或公共汽车,为什么偏偏在 那一天想到要找出租汽车呢?” “……” “再有,凡是你出差回来的日子,姐姐都是做好特别的饭菜等你的,简直像家风一 样,这已经成了你们结婚以来的习惯。实际情况就是如此。” “……” “可偏偏在那一天,姐夫把这个习惯也破了。我不能理解。既然姐夫的行动中有一 小时以上的空白,那总得为填补这个空白而制造口实噗?我是这样考虑的。” “岂有此理。”为了不让她看出我的动摇,我特地用不愿理睬的语气说:“就算有 这么一小时,我究竟又能干什么呢?” “我看什么都可以干。例如,读姐姐冗长的遗书……” “遗书嘛,信纸一张,不到三十秒钟就可读完。” “不对,我认为那是遗书的最后一张。前面还有几张,写得详详细细。就是说,所 谓结局除此以外没有别的办法——姐姐的这种心请,是写得详详细细的。” 我意识到自己的脸发白了。佳代的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你是说,我花了时间,慢慢地阅读了那封遗书?” “是这样。” “那遗书上写的又是什么呢?” “我认为是仁一的事。我认为,姐夫去京都那天,仁一就来找了姐姐。初恋的人, 阔别十年之后重逢,昔日的恋人,又一下子从逝去的岁月中复活了。这个人的生活不干 不净,行为不端,自甘堕落,这是姐姐所不能容忍的。真是恨铁不成钢。姐姐说过,她 曾经一面哭着,一面和他拥抱……” “佳代毕竟是小说家,对于这种情景,可以绘声绘影,非常逼真。” “你放严肃些!”佳代大声吆喝。 我闭口不言了,夹着烟卷的手指抖动得厉害。 “姐姐流产以后,心情失去了平静,多愁善感,动辄哭泣。看准了她的这种犹豫动 摇的心理状态,仁一就巧妙地乘虚而入了。那天夜里,我在电话中听到的声音,肯定是 仁一。那天晚上,他们到底重温鸳鸯梦多少时间,我想姐夫是想象得到的。” 对于佳代的话,我连反驳的信心都失去了。 “也许仁一对她说过:同你现在的丈夫离婚,同我结婚吧。姐姐在初恋情人的拥抱 下,爱欲升华到了绝顶,已经丧失了自制力。她简直像在做梦,就接受了对方的要求。 可是,就在约定再见,仁一回去之后,姐姐又为自己犯下的过错而羞愧满面。她对不起 姐夫,可是已经无法挽回了。在恐惧和悔恨交加之中,她的心里就逐渐萌生了以死谢罪 的念头——这就是她自杀的真正原因。是这样吧,姐夫!”到此,佳代中断了她的话。 从她苍白的脸颊上,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滚落,可见她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 “在我开始看那封遗书的时候,我就疑窦顿生。遗书上写着:我也对不起佳代君。 姐姐从来都没有用过这样客气的称呼,把我叫做‘佳代君’,她只把我叫做‘佳代’。” “不过,口语里和文章中是不一样的。” 我这软弱无力的异议,被轻而易举地驳倒了。 “不,遗书上所写的字,原来却是‘仁一君’。姐姐像做梦一样,一度同意和仁一 君结婚,可结果呢,愿望成为泡影,她感到也对不起仁一君,这才向他请求原谅。可是, 姐夫惟恐让人看到这句话,家丑外扬,企图彻底割绝仁一君的存在同姐姐自杀的瓜葛。 于是你灵机一动,就把这个名字改了一下。你把‘仁一’改成‘佳代’,只要添上寥寥 几笔就行。遗书的文章照旧,而内容却大相径庭了。姐夫在这部分添上几笔,就勾销了 姐姐自杀的真相……” 无懈可击的推理!我完全被制服了。可是…… “佳代,”我说,声音像是从喉咙底里挤出来的,“你的这些话,为什么不对警察 说呢?” “没有必要。而且……”佳代有些吞吞吐吐,又像下了决心似地说:“因为我爱着 姐夫。” 她的这句话,使我大吃一惊。我一时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 佳代在爱着我?佳代…… 六 “我不能相信。”长时间的沉默之后,我说:“你这种感情,从来也没有溢于言表 嘛。” “我嘛,就是这样的性格。”佳代的嘴边,好容易才浮现出了微笑。“从别人把姐 夫介绍给我那时候起,我一直在爱着姐夫,可嘴上又不能说。我就是这样一个女人。” “我并不知道呵。我一向认为,佳代是一位时髦而勇敢的小姐。” “因为勇敢,也许反而不能向男人求爱了。当我知道姐夫向姐姐提出求婚的时候, 我承认自己失败了。我确实伤心、难过,哭了整整一夜……” 她的话,铭刻在我此时此刻的心里。 那是她的爱情,防止了我那卑劣行径的行将暴露。 一片寂静。夜深了,街上灯火阑珊,听不见来往行人的脚步声。我和佳代之间,已 经没有相互可说的话了。只有座钟的滴答声在我的耳鼓内鸣响,令人难受。 突然,我被一阵坦白真相的冲动所驱使:现在可以说啦。现在……可是,我拼命地 把这种冲动压制住了。过分相信佳代的话,那是危险的。在她的“爱情”中,也许正隐 藏着她这28岁女人的算盘。要是我坦白了真相,我就不能保证她会站在我这一边了。只 要我一息尚存,就必须把这真相埋藏在我的心中。 “啊呀,已经是什么时候啦!”佳代一扭身子,向装饰柜上的座钟瞟了一眼。 她的短裙撩起着,外露的大腿的光滑洁白的肌肤,刺激着我的眼睛。我屏住了呼吸, 一种涌上心头的欲火,灼烧着我的身体。 “你也该休息了。”没想到佳代站了起来。“这么晚还打扰你,真对不起。” “没什么。”我简短地回答。然后,喃喃地补充说:“谢谢。” 在打开了门,跨到外面之后,佳代还是回过头来说:“我说过爱姐夫的话,一言既 出,决不后悔,不管发生什么情况……” 她说了声“再见”,把门关上了。 下楼梯的脚步声消失了。唉,我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七 佳代的推理是正确的。她确实看透了美佐江自杀的真相。然而,那只是真相的一部 分,不是全部,在美住江自杀的背后,还有更多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事实。 我在记忆中重新搜索那天夜里的情景。 我一到东京站,立刻乘上地铁回到了家里。到此为止,都像佳代所推理的那样。 当我跨进起居室时,我不禁大惊失色,一下子站住了。我发现,那里,和美佐江的 尸体一起,还有一个男人。两个人合抱着,直挺挺地横在床单上。 在受到瞬间的惊愕之后,我在两个人的枕边坐了下来。美佐江的呼吸已经完全停止 了,可那个男的,还在持续着有规则的深呼吸。当时,他还活着。这是个我素昧平生的 人,三十四五岁,浅黑色的、轮廓鲜明的脸庞。黑色西装的上衣脱在一边,身穿黑裤子, 白衬衫,系着蓝色的蝴蝶领结。 事态已经完全明白:美佐江和这个男人一起殉情。我发现了一封装入信封的厚厚的 遗书,从遗书上得知,男的名叫的场仁一。她同男的关系,也如佳代所说的那样。可是 遗书的紊乱,字里行间,除了伤感的表现,都是对我的谢罪之词,已经到了絮絮叨叨的 程度,至于她决心殉情的心理上的曲折,我无法确切理解。 男的在大阪一带的俱乐部和带舞厅的酒馆工作,似乎是当服务员之类。 我赴京都的当夜,他们两人进行交欢的热烈程度,尽管美佐江没有记载下来,可我 从室内充塞的阴湿气味也可以充分想象。 后来,因为决心殉情,他们双双入浴之后,美佐江还换了新的贴身衣服。这种从容 不迫的姿态,不禁使我怒火中烧。我不能容忍。 一个素昧平生的男人抱着我的妻子,横卧在这里,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满腔怒火, 咬牙切齿地凝视着两个人的姿态。 就在此刻,“呼”地一声,那男的嘴里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他微微睁开了眼睛。 也可说是一种反射性的行动吧,我抬起一只脚,使足力气向那男的脸上踢去。与此同时, 我狠狠地践踏着那男的头颅。那男的嘴里挤出了一点声音,不是叹息,也不是说话,令 人发疹。 我几次三番地并拢双脚,跳到那男的胸脯上,每一次都“喀哧”一响,发出损伤肉 体的声音。奇怪的是,我一面这样做着,一面考虑起了收拾那男的尸体的地方。紧接着, 我筋疲力尽地夹着那男的尸体,拖到了院子里。院子的一角,有一块洼地,是把一棵枯 死的老树连根拔起后留下的。我把那男的尸体搬到了那里。我用铁锹挖了一个坑,等到 把那男的尸体掩埋结束,已经汗流浃背了。 幸亏是在夜里,而且这一带是住宅区,行人也少。工作以一小时左右告终。我丢掉 了那几张不必要的遗书,只在最后一张上稍微动了一点手术。那就是:像佳代所推理的, 加了几笔,把“仁一”改成了“佳代”。 美佐江在遗书中所写恳切托付的事,就是仁一遗体的处置,她还在遗书的最后部分 写着,希望同那为自己殉情的男人合葬。 然而,这种信口雌黄的要求,我会同意吗?最后,必须把美佐江的自杀作为一个人 的事来处理。粉碎了他们两个人的愿望,我也算报仇雪恨了。 我在房间里扫视了一下,在确认没有留下破绽之后,就打电话叫医生。 那男的尸体,现在仍然埋葬在院子里的一角。春天到来后,我将在那里种上些花草, 因为土地肥沃,看来什么花草都会发芽成长的。 刚才佳代在这里说过的话,又涌上了我的心头。佳代那样说:“我说过爱姐夫的话, 一言既出,决不后悔,不管发生什么情况……” 不管发生什么情况。这不是试探我的话吗? 白皙的肌肤的印象,又鲜明地复活了。那滑溜溜的大腿,丰满的乳房。 佳代的卧室,就在楼下,那个六张铺席的房间。她已经睡了吧? 我凝视着通向楼梯的门,浮想联翩。 (赵博源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