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木的心


   一听到汽车开进院子的声音,万斯马上醒了。他一点儿也没有感到迷糊,他的脑子马上开始精确地运转起来,就像昨天晚上那样。
   他坐在床边,伸手拿他的手表。才7点45分。已经开始了?他心想。听到汽车停在院子里,他没有想到这么早就有人来了。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关系。他早就做好准备了。
   他等着来人敲门。卧室非常安静,只有电风扇的嗡嗡声。南方的天气很闷热,现在才到清晨,一阵阵的热浪已经从外面扑进来。他已经习惯了,在这炎热、偏僻的地方,他已经住了十多年了。
   有人敲门。万斯穿着睡衣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弗兰克,他看上去精神抖擞,一副开心的样子。他穿着白色亚麻外衣,稀薄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的。
   “该起床了,你这个懒虫!太阳已经晒屁股了!”
   弗兰克的声音不自然吗?万斯听不出。弗兰克开朗的脸上,没有一丝烦恼。放松,他告诉自己,弗兰克来,是为了别的事。
   “你好。干嘛这么早就弄醒我……”万斯张开嘴,打了个哈欠,拉开前门。“现在几点了?”
   “7点45。你该起床了。喂,万斯,”弗兰克压低声音,“玛尔特走了,是吗?”
   “是的,”他毫不犹豫地说,“她去她姐姐那里住几天。今天早晨6点不到就走了。”
   “是的,她告诉我她准备去那里。这就是我顺路过来的原因。埃妮达要我把这封信给你。昨天她非常沮丧,可怜的人儿,那种辞职方式。我也很难过,我答应把这封信交给你……”
   可怜的弗兰克,他总是对自己扮演的信使角色感到不安。他今天就像6个月前一样紧张,6个月前,万斯和埃妮达开始了他们的婚外恋。弗兰克已经结婚了,生活很幸福,他像个家庭妇女一样好奇。另外,作为美国领事,他是埃妮达的老板。于是,他很自然地担任起信使的角色。这场婚外恋开始是非常愉快的。后来,由于埃妮达过于认真,过于执著,万斯觉得自己受不了了。他并不想当一个伪君子,可是他没有能力回应她。好像玛尔特已经把他弄得麻木了。
   他手上拿着的,是埃妮达给他的绝交书,但是,即使这样,他仍然没有那种痛苦的感觉。由于他的惰性,他失去了埃妮达的爱,但是,他只感觉到一丝疲倦……
   他对昨天晚上倒还有些印象,玛尔特的脸突然闪现在她的脑海中。他妻子的脸充满了邪恶,一副无所不知的样子。“你的女朋友要离开了,”她说,“我听说她辞职了。天哪,天哪,我没想到你会放走这个……”
   她幸灾乐祸地看着他,这一切都是她造成的。结婚这么多年来,玛尔特几乎摧毁了他所有的感情。几乎,但是,还没有彻底,昨天晚上就证明了这一点。如果他能够恨,那么他也能够爱。他最后还可以得到埃妮达。
   摆脱麻木需要时间。万斯自由了,但是这突然的自由把他弄晕了,说起来,这其实是件好事。今天早晨,他需要自己的大脑像机器一样冷静而精确。
   “你没事吧,老朋友?”弗兰克焦急地问。
   “我很好,”他停了一下,把埃妮达的信轻轻放在桌子上,“你知道我对埃妮达的感情。”
   “我知道。”
   弗兰克非常同情他,如果不让他表示同情,那是很不友好的,同时也是很不谨慎的。“跟我一起喝杯咖啡吧,”万斯说,“我们自己来煮吧。玛尔特离开时,总是给女仆放假。我宁愿到俱乐部去吃饭,不愿意孤零零一个人在这儿吃。女仆的手艺很差,不过,能找到已经是万幸了。”他们的房子处于美国殖民地的最边缘,非常偏僻。昨天晚上,这反而成为一件好事。
   当万斯领路来到厨房时,他感到一阵兴奋。事情就是在这儿发生的,就在洗碗池边……瓷砖很容易清洗。但是,那里还会留下什么痕迹吗?
   没有,一点儿也没有。他松了口气。
   他们回到门廊下坐下,咖啡盘子放在他们之间,弗兰克滔滔不绝地说起来。在他看来,这是很常见的事。当然,这事跟他无关。但是,埃妮达撤出,这是一件好事。她比万斯小得多,很快就会忘掉这事的。另外,一个男人如果还有良心的话,是不能随便抛弃玛尔特这样的妻子的。
   “对,”万斯微笑着同意说,“我不能抛弃玛尔特。”但是,这不是因为他有良心,他在心里说。昨天晚上,他曾经问自己,是不是感到后悔。没有,一点也没有。
   “你知道,玛尔特是个好人,”弗兰克掏出手帕,擦擦他红扑扑的鼻头,“我一直很喜欢玛尔特。”
   啊,是的!大家都说玛尔特是个非常有趣的人,她总是不停地开晚会。万斯突然想起了那些单调的、千篇一律的晚会,感到难以忍受。在那些晚会上,他总是坐在一边喝酒,听着玛尔特大声说笑,心中充满厌恶。
   “我的意思是,”弗兰克说,“你和玛尔特在一起生活那么多年了,你不能随随便便就结束这种关系。玛尔特不知道,是吗?”
   万斯没想到他会问这样的问题,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是,他马上意识到,不能随声附和弗兰克,说玛尔特不知道。只有弗兰克这么天真的人,才会以为婚外恋是个秘密。实际上,玛尔特自己可能就已经把这事告诉了每一个认识的人。“她可能有怀疑,”他慢吞吞地说,“不过,我想她没有把这事当真。你知道在这里,调情是很普通的……”
   “对,我知道。”弗兰克说,“她现在离开几天,你刚好可以调整一下。她这时离开,真是太好了。”
   “的确如此,”万斯说。弗兰克站起身,准备离去。万斯补充道,“谢谢你带来这封信,弗兰克。谢谢你的支持。”
   一切非常顺利,他想。他考虑得非常精确,他一定能够顺利度过难关。只要保持冷静,就没什么问题了。
   弗兰克向他自己的汽车走去,就在这时,他突然扔了个炸弹,“我猜玛尔特把波普也带走了,是吗?”他回头喊道,“那是一定的。她到什么地方都带着它。”
   万斯一下子觉得天旋地转,他的世界崩演了。弗兰克仍然站在那里,微笑着等他回答。
   “是的,”万斯觉得自己的声音非常遥远,就像在梦中一样。“她当然把波普带走了,玛尔特到哪儿都带着波普。”
   “把它装在笼子里,是吗?”弗兰克挥挥手,走了。
   这真是令人难以置信。万斯慢慢意识到自己的失误。他本来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却偏偏忘掉了波普。
   波普和玛尔特亲密得不得了。她称它为自己的儿子。波普是一只小猎犬,它虽然非常喜欢它的女主人,却偶然也会夜不归宿。昨天晚上,它就出去了,没有回来。
   万斯闭上眼睛。门廊似乎回响着玛尔特的叫声:“回来,波普!波普!”但是,他们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波普。平时,玛尔特过一段时间,就会去叫几声,直到小狗回家。
   现在的问题是,在万斯的计划中,根本没有考虑到那条小狗。他感到非常惊慌。他努力使自己站稳,好好想想。没有时间自责,他一定要想出补救的办法。
   小狗现在可能正在四处乱跑,引起人们的注意,这是很危险的。但是,公开去把它叫回来,则更加危险。
   没有办法,只能等待。
   他用双手擦擦睡裤。他的膝盖发软,但是,他不想坐下,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廊上。
   只能等待。
   突然,波普出现了。它道歉似地吠叫,好像要求让它进来。万斯过去打开纱门,放它进来。万斯全身发抖,跌坐到一张椅子上。他可以听到小狗跑进屋,寻找女主人去了。万斯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昨晚完美的行动。首先是天赐良机,玛尔特要去看她姐姐,她姐姐住在内地的一个小镇,去那里的那条路很偏僻,有些路段很陡峭。凌晨三点时,他把玛尔特的尸体和自行车放在她汽车的后座上,开到一个陡峭的路段时,没有遇到任何人。当他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回家时,同样没没遇到一个人。
   当人们在山谷底部,发现摔毁的汽车和马尔特的尸体时,谁会怀疑什么呢?车祸经常发生,玛尔特开车鲁莽又是出了名的。
   他考虑到了一切,包括玛尔特的箱子和她那顶新买的帽子。他为自己的仔细骄傲,他惟一忘记的就是波普。她到哪儿都带着它,她不让它坐在驾驶座边的座位上,怕它突然调皮起来,影响她开车。而专门为它定做了一个笼子。她把波普关在笼子里,放在汽车前座的地板上。
   不用的时候,笼子就放在车库的角落里。现在它就在那里,和万斯的汽车在一起。昨天晚上,如果他向那个角落看一眼就好了……
   一定要扔掉笼子。他也一定要处理掉波普。
   至少波普已经在他的控制中,它已经不在公共场合乱跑了。也许还没人注意到它?也许。如果那样的话,他的话就是惟一的证词了。但是,波普为什么在屋里,这很难解释清楚。万斯想起他自己对弗兰克的回答:“是的,她当然把波普带走了。”那是他的说法,如果要让这说法成立,波普和那个笼子应该和汽车一起,在山谷底下。
   他可以把它们扔到那里,他自己有汽车。他重新看到希望,他还有时间那么做。现在是大白天了,他要赶到出事地点,一路上会遇到很多人,这是很危险的。另外,波普一进笼子,就会拼命吠叫,一直叫到被放出来。这就太危险了。那么,在把波普送到出事地点之前,必须先杀死它。
   怎么杀死它呢?
   这时,波普来到门廊和客厅之间。它一副询问的神情,好像在问它的女主人去哪儿了。
   万斯打量着它,波普以为他对自己感兴趣,就友好地跑过来。天哪,万斯心想,如果有时间,这条狗也会喜欢上我的。这条狗不知道,万斯已经对任何生物都没有同情心了,他已经麻木了。小狗坐在万斯脚边,抬头望着他,它似乎在微笑。
   “滚开!”万斯冷冷地说。
   波普懂得暗示,它温和地站起来,走到客厅门口。
   用枪是最容易的。一枪就能了结此事,而且枪声也不是很响,找个地方一埋,就行了。但是,万斯没有枪。
   用煤气也行。但是,这里只有电,没有煤气。
   用刀捅狗的哪个部位呢?……万斯朝门口瞥了一眼,波普就坐在那里,只要他稍有亲热的表示,它就会跑过来。狗的生理构造应该和人一样,但是,万斯觉得,它的前腿挡住了它的心脏。波普并不大,但是,它很强壮和狡猾。它热爱生命,它会尽全力捍卫自己的生命。
   波普时不时地在屋里转一圈,每转一圈,它就显得更加焦急。它来到万斯身边,不停地吠叫,声音不大,但叫个不停。
   在杀死波普之前,应该让它保持安静。用食物可以做到。万斯站起身。在波普临死前,让它好好地吃一顿吧。小狗高高兴兴地抢在万斯前面跑进厨房。
   万斯打开一听狗食罐头,倒了一碗水,觉得自己镇静了许多。但是,万斯吃惊地发现,已经9点30分了,他一个小时之前就应该到办公室。他马上打电话过去。
   他的女秘书对他的头痛表示同情,并讨好地问他吃了止痛药没有。
   他忍不住想笑。“我午后再见你,”他冷冷地说,挂断电话。
   波普吃饱喝足后,退到它最喜欢的餐桌下面,睡了起来。它圆圆的肚子有节奏地一起一伏。万斯看着它,感到一阵困倦涌上来。
   清脆的电话铃吓得他跳起来,他瞪大眼睛,全身突然冷汗直冒。但是,响了三声后,他镇静下来,拿起话筒。
   “是你吧,万斯?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你不在办公室?”玛尔特姐姐听上去很慌张,不过她总是这样的。
   另外,她还总是打断别人的话。他刚开口解释说他头痛,她就打断他的话。“但是,万斯,我打电话来,是想问玛尔特怎么了?我以为她很早就出发了,我已经等了她几个小时了。”
   “你是说她还没有到?”他停了一下,“那我就不明白了。她6点前就离开了。”
   “6点前!但是现在已经10点半了,路上最多三小时就应该到了!”
   “我知道,”他说,故意流露出一丝不安。“她现在应该到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最好——我最好做什么?我可以查——”
   “镇静,别着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的。”
   “我不知道,”他说,“你打电话来,真是太好了。我马上跟弗兰克联系。他知道该怎么办。如果你听到什么——”
   “我会的。我当然会打电话给你的。”她的声音有些发抖。
   这很符合他的计划,他预料玛尔特的姐姐会打电话来。惟一的改变,就是他必须在干掉波普、把它扔到山谷后,再打电话给弗兰克。
   波普走到门口,张开大嘴,伸了个懒腰。看到这条狗,万斯感到毛骨悚然。如果再不动手,他就完了。他怎么能这么犹豫不决呢?如果不干掉波普,他肯定就完了。
   他想,要么我死,要么它死,二者必择其一。
   时间很紧了,他冲到饭厅,从抽屉里抓起一把切肉的刀。波普围着他,跳来跳去。要做的事非常容易:抓住它的头,向后一推,一刀砍在它的喉咙上……
   不能在这里,要在厨房里,那里是瓷砖,容易清洗。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弗兰克打来的电话,他的声音更加亲切了,努力要掩藏他的担心。“万斯,我刚接到玛尔特姐姐的长途电话。玛尔特好像还没有到……”
   那个该死的女人!不过,他自己也该死,没有预料到那个女人会主动与弗兰克联系。“我知道,我想跟你联系,但你的电话占线。”
   “万斯,别着急。我跟她姐姐说了,可能当中有什么事耽误了。波普可能晕车了,你知道,它有时候晕车。我来处理这事,一有消息,马上通知你。”
   他不能把波普和笼子扔到山谷里了,因为没有时间。剩下的时间,只够杀死它,把它的尸体和笼子埋起来,希望人们没有注意到它的失踪。然后……
   这时,他想出了办法——最好的办法,他早就该想到了。他可以用安眠药杀死波普。万斯如释重负,急急忙忙地跑进卧室,打开药柜。他和玛尔特都吃安眠药。
   药柜里只有他的药瓶。马尔特显然把她自己的放进行李箱了。
   他拼命地找,也找不到多余的药片。
   这时,电话铃响了。
   弗兰克的声音显得非常严肃。“万斯,你要作好心理准备,我有一个坏消息……发生了严重的车祸……我10分钟内就到你那里。”
   10分钟!波普还在这儿,活蹦乱跳的,它的在场就会戳穿万斯的谎言。弗兰克看到波普,会大吃一惊,他会展开调查。那样的话,万斯就完了。
   波普趴到万斯的膝盖上,伸出粉红的舌头,好像在问:“先生,我能为你做什么?”
   “你去死吧,”万斯低声说道。
   只剩下10分钟了——现在可能只有9分钟了。万斯痛苦地环视四周。
   镇纸石就在他右手的桌子上,它很沉重,很坚固,只要对着波普的耳朵猛击一下,其他的事就容易了。
   万斯抓起镇纸石坐下,拍拍他的膝盖,“到这儿来,波普,”他说。
   波普马上跳了上去,它习惯于被抚摸和搂抱。万斯把小狗的头夹在左臂臂弯,慢慢地举起镇纸石,瞄准后,准备猛击下去。
   但是,他做不到。在这致命的时刻,他觉得他麻木的心复苏了。他的手臂松开了,镇纸石掉到地上。他双手抓住波普温暖的躯体,凝视着那双信任的眼睛。
   他并不喜欢这个愚蠢而友好的动物。但是,他举着它,仿佛举着生命的发动机,一股股暖流涌入他的全身,冲走了他的麻木。
   他有一种胜利的感觉。虽然他失败了,虽然他可以听到弗兰克的汽车开进院子。
   他双手抓着波普,小狗也听到汽车声,拼命想要挣脱。万斯无助地笑了一声,松开手。
   小狗高兴地冲向门口。片刻之后,万斯也来到了门口,就在那里等着——等着弗兰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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