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囚遗训
约翰·G·皮尔索
当我潜伏着伺机干掉特拉斯克时,我没有一丝遗憾和犹豫,为了除掉他,我等待已久。我曾经很聪明,也很有耐心。也许该说,我之所以聪明是因为我有耐心,因为没有人知道我——哈尔·韦森,憎恨特拉斯克。我曾一直隐瞒着我的憎恨,等待时机。其他人并不像我这样聪明。许多人都将自己对特拉斯克的憎恨公之与众,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会有谋杀他的嫌疑。
在我潜伏着的地方,已几近黄昏。暗影沉寂地爬下山,将我隐没在一个岩架上。那岩石悬在峡谷的边缘,就像一间石屋悬着的阳台。但峡谷的以下地方还很亮堂,暗影还未到达那底下。当特拉斯克回来时,我能够清清楚楚地看到他将要出现的地方。当我扣动扳机的时候,我能看到他所在的那一点。我知道特拉斯克会回来的。他到峡谷追捕野鹿去了,他必须得回来。我的射击不会招来注意,因为我们有五个人在此打猎,听到枪声对他们来说毫不奇怪。
如果他们听到我的枪声,他们会说:“有人在猎捕雄鹿。”
想到这里,我微微地笑了笑。
暗影向峡谷更深处延伸。柔和的微风轻轻地吹过松林,沙沙作响。当我移动枪杆时,闪闪生辉。下方,一个黑点出现在谷底那黄褐色的沙地上。看到那就是比尔·特拉斯克,我又微微笑了笑。
比尔·特拉斯克啊,特拉斯克,你这恶霸;你这擅拿擅权,横暴对待众人的无耻之徒;你的到来使原本钟情于的我女孩神魂颠倒。你这人见人憎的家伙,人人都恨你,但他们不知道我也憎恨你。看,我曾经有多么精明。
特拉斯克在沙地上向前走,他的长统靴踢打在地上,即使是独自行走在谷底,也在显示着自己的力量。高大、威猛的比尔·特拉斯克——
我又一次移动步枪,将枪托靠在肩上,目光顺着那细长而渐尖的枪杆。前瞄准仪的金色准星进入了后瞄准仪的凹口,我找准比尔·特拉斯克后背的中部,屏气敛息,慢慢地扣动了扳机!
尖锐的枪声打破了峡谷的宁静。枪声在峡谷的两石壁间震颤着,回荡着,像是为了逃离谷壁的束缚而在做疯狂的努力。声音渐渐地变成颤动的微语,直至无声无息。比尔·特拉斯克不再高大,不再威猛,也不再雄健。在那黄褐色的沙地上,他瘫作一团,背部有一个小小的圆孔,胸部也有一个血肉模糊的大窟窿。我知道他会是个什么样子。以前,我就看到过软弹头的射程为25O-300型
子弹的威力。
我从岩架上站起来,爬过树林,发现了一条小径,我可以顺此去看着特拉斯克。我来到他瘫着的地方,俯看着他。他的样子恰如我的所料。子弹完完全全地击穿了他,震颤着飞往别处,不见了。没人能够说出是何种弹径的子弹击中了他。我很安全的、聪明的,我曾经忍耐过。那丑陋的、幽灵般的枪口在我的肩上望着,但我对此只付诸一笑。我不后悔,比尔·特拉斯克死有余辜,而我
只是替天行道。
我将步枪挂在臂部的钩子上,沿着峡谷的边缘行进,以免留下行踪。我又来到林地,抄近道走向我预料中的营地所在地。当我走近时,我看到那摇曳的髯火,看到哈里·柏格正站在火边。他,高个头,黑眼睛,是杉林锯木厂厂主的儿子。当我来到那块林中空地时,他抬头看了看我。
“有何收获?”他问我。
我摇摇头,告诉他:“一无所获。”
“其他人回来了吗?”我问。
他摇摇头,往火里又添了些木头。“待会儿,他们会回来的,”
他说,“天快黑了。”
此后,我们便不再言语。没一会儿,迪克·罗杰斯回来了。他来自林区,在林中有一间房子。他憎恨比尔·特拉斯克,因为特拉斯克曾为了那房子上的木材而试图霸占它。哈里·伯格也恨特拉斯克。我想,他对他的憎恨并不亚于我。但伯格不如我聪明,他曾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声喊道他恨特拉斯克。
迪克·罗杰斯没有猎获野鹿。对此,他似乎垂头丧气。他耸耸肩,将步枪靠在一棵树上,来到火边,忧郁地注视着火焰。随后,我弟弟吉姆·韦森回来了。他还只是个孩子,才17岁,但他喜欢打猎,所以我就将他带上了。我看着吉姆,发现他面颊上有一道伤口,其周围是青灰色的一块,已经发炎,好像他被什么东西去中了似的。我还未来得及开口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查克·霍拉克走入营地。
查克身材魁梧,恰如特拉斯克,但特拉斯克曾经揍过他。当霍拉克骂他,说他特爱夸口时,特拉斯克在杉林大街将他揍了一顿。霍拉克也恨特拉斯克。好一个完美的方案,因为,尽人皆知,除了我小弟和我以外,每个人都憎恨特拉斯克。
“我从峡谷下来。”查克·霍拉克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他说话时有点怪声怪调的,我就知道他已经发现了特拉斯克。但他却看着我的小弟吉姆,我对此百思不得其解。
没有人开口,每个人似乎都对霍拉克话中的怪调感到迷惑不解,想知道他为什么老是看着吉姆。
稍后,霍拉克问道:“在你去过峡谷之后,我也去了那里,这对你意味着什么呢,吉姆?”
小家伙目不转睛地盯着霍拉克,一言不发,他不知道霍拉克想说什么。
“我没去峡谷,”他说,“发生了什么事?你有何高见?”
霍拉克笑了笑,笑得不很痛快。
“在那里,我发现了特拉斯克,”他说,“他背部已被击中,你说过,在我们回城之前,你会把他干掉,我想,你是说到做到了!”
小家伙的脸刷地白了。他咬了咬嘴唇,抬起一只手摸了摸那块铅灰色的伤口。我的心窝一下凉了半截。这里,有件事我并不了解。我不曾知道这小家伙曾经和特拉斯克有过纠葛。
“这一切是怎么回事?”我问道,“你是想说吉姆把特拉斯克给杀了?”
霍拉克点点头。
“我甚至敢在这上面下赌注,”他自信地说,“你比我们任何一个都更早地离开这山,所以你不知道。特拉斯克信口开河,于是小家伙就骂他。特拉斯克给了他一记耳光,还揍了他。小家伙抓起步枪,要不是我们制止他,他当场就把特拉斯克干掉了。但他发过誓,在我们离开林地之前,他不宰了特拉斯克,他就誓不为人。现在,让我们想想看,看有什么结果。”
我坐在火边,通盘考虑了一下,发现这几乎是一宗明显的谋杀案。没有人喜欢比尔·特拉斯克。他被杀了,没有人太在意,但是这儿的每一个人都会告发吉姆,原因很简单,他们知道,要是不那样做,他们自己将会受到怀疑。陪审团将会把他送进监狱,也许他们不会绞死他,但他会入狱。
“许多人都憎恨比尔·特拉斯克,”我说,“你们每一个人都对他恨之入骨,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有杀害他的可能。”
霍拉克摇摇头。
“我们当中没有人说过我们会干掉他,”他否认道,“用你的拳头打一个人和用枪去射击他的背部是有差别的。”
是的,我知道有差别,不同之处在于生和死。对于前者,他们对你奈何不得,而对于后者,他们会将绞索套上你的脖子。凶魔那丑恶的幽灵的手又回过头来,在我的脖子上比划着。我听见它在我耳边低诉,告诉我,如果我真的聪明,对此事,我现在就应该做点什么,使小家伙脱离险境且不致于将自己的脖子送进绞索。
“我们还是进城为好,”霍拉克说,“我们还得将比尔·特拉斯克带上。”
惊慌如同手指猛地抬起,触动了我的心,使得它在我的胸膛中“呼呼”直跳。在我将这件事情澄清之前,我不能让他们将小家伙带进城。无论何时,如果他们将小家伙带进城,他们会把他钉在十字架上。
“等等,”我对他们说,“让我仔细想想这件事。让我们把营扎在特拉斯克所在的地方,仔细察看察看。我知道,谋杀特拉斯克不是小家伙干的,给我时间,让我在明天晚上之前证明这一点。”
凶魔的头似乎就栖在我的肩上,又在我耳边窃笑,说我是多么愚蠢的傻瓜。我心乱如麻,疯狂的想法一个接着一个在我的脑海里翻涌,而它却在窃笑。做点儿事情证明谋杀特拉斯克不是小家伙干的,但怎么证明?我到底该怎样证明那一点呢?除非我承认是自己干的!
“聪明的家伙,”凶魔的幽灵似乎在低语,“你很聪明,但命运之神却故意刁难你,你将绞死你自己的弟弟!总有人得偿还谋杀的血债,你永远都难逃此罪责!”
我暗暗地诅咒那在我耳边叽哩咕噜的家伙,我告诉自己会有办法的。我是个有头脑的人,要拖延以争取时间,等待机会,要像曾经等待时机干掉特拉斯克那样,有耐心。其他人在争辩有关迁营前往特拉斯克尸体所在地的事宜,我却几乎听不到他们在讲什么。对我而言,他们的声音传到我耳边时,几乎就成了一群喜鹊的叽叽喳喳的叫声。我们将扎营用的必需品驮在马上启程了。我们
在特拉斯克躺着的地方再一次把营扎下,用一块专用防水帆布盖住他那已经冰凉的尸体。
人们都不大说话,每个人都在等我采取行动以证明我的小弟不是杀人凶手。我彻夜蹲在火边,思索着怎样才能够证明这一点。
我看着灰色的黎明玷污了天空,我看着太阳升起。我血红的眼睛仰望着那个石架,那个我曾潜伏于其下并开枪击毙了特拉斯克的地方。我看着其他人离开营地前往那个我曾潜伏过的岩架。回来时,他们说及他们看到过我曾经潜伏过的地方。甚至说及看过我的步枪在岩架上曾经放过的地方,我仔细地听着,这些愚笨的傻瓜说那进一步证明是吉姆干的!他曾经潜伏在那里。是他,因为他们想这样认为,他们害怕不这样认为!
其他人不怎么有耐心,他们想进城。他们诚惶诚恐,他们很高兴可以将谋杀归罪于某个个人,因为他们知道,如果不让吉姆担此罪责,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有可能受到责难。他们咆哮,他们焦躁,他们谈论着特拉斯克,说他们是多么不该和他一块来打猎。不和比尔·特拉斯克一块儿去那乡村打猎?试试看。他拥有那里的一切,如果你在他的地盘上猎获了一只野鹿,如果你在他的地盘上打猎,他就会和你一块,对你发号施令,作威作福,但他现在不能作威作福了。
太阳升高了,而我仍然呆在那里,几乎就在比尔·特拉斯克命赴黄泉的那一点上。逆着那颗曾经结束他的生命的子弹的飞行路线,我几乎可以看到自己的脸还在那儿,唇边挂着微笑,扣动了扳机。
我可以看到从那儿往下直到我此刻所在地的直线。
那一刻,什么东西猛地击了我一下,就像是我的步枪猛地砸在我的头上,有了!我能证明我小弟弟没有杀人了!但我并未大声喊出来,我想首先弄清楚某件事情。我望着立靠在岩石边的步枪,共有五支,其中三支是30-30’S型的,另外两支是射程为25O-300型的。有一支和我的一样是强射力的步枪,这就是我想弄清楚的。我不得不弄清楚这个,因为当我证明我弟弟不是杀害特拉
斯克的凶手时,我得证明其中一位拥有250-300型步枪的人干掉了他,而其中之一就是我。他们可以说凶手也许是我,但他们无法证实这一点,没人知道我憎恨特拉斯克。然而哈里·伯格拥有另一支250-300型步枪,他确确实实恨他!这,如同霍拉克所说,放在一起看看就会有个结果。
“我将证明,杀死特拉斯克,不是我小弟干的。”我突然宣布道。
他们都望着我,似乎我说过我们将要跨越月球一样。
我接着说:“我敢肯定,我能证明这一点。凶手曾潜伏在岩架上的某个地方,谁去量一下从那儿往下直到此地的距离。”
霍拉克犹豫了一下,随后步测了那段距离。他告诉我,距离为300码。然后我量了一下从地面到比尔·特拉斯克背部圆孔的距离。我在地上插了根棍子,然后在子弹击中的那一点上系了一块手帕,离地高度如射中特拉斯克背部时的高度相同。我顺着一杆枪,眯着眼睛,看着那块当我干掉特拉斯克时曾潜伏于其下的岩架,我叫人拿根绳子测量了从峡谷边缘口突出的那块岩石上的露头到我的瞄准线间的距离。
他们困惑了,但当我在纸上写写画画时,他们一言本发,而后我向他们出示了下面这幅图解。
我一边显示图解,一边向他们解释:“子弹不是按直线飞行的,这有点像一个男孩在抛一个篮球。他想将它抛得越远,他就将它往空中抛得越高。子弹不可能按完美的直线飞行,因为从它离开枪膛的那一刻开始,重力就开始对它产生影响,所以为了抵消重力的作用,枪生产者在枪上安置了准星。虽然子弹按弧线飞行,但你只须按直线瞄准即可。你的目光直接盯着你想命中的目标,但子弹先上升然后又下降,就像彩虹一样成抛物线状,只是刚好抵消重力的影响。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跟谋杀有什么关系呢?”霍拉克问。
我朝他咧咧嘴笑了。我抓到了他们的弱点,我的一切已恢复正常,我的智慧,还有我的聪明。
“抬头看看凶手伏击特拉斯克的地方,”我对霍拉克说,“顺着直线瞄准,就像你是在顺着一杆枪瞄准那样,看看你的瞄准线离谷内那块突出的岩石有多近。那块岩石只比你的瞄准线高8英寸,我们曾用绳子量过,当你用步枪定位时,你的瞄准线同岩石之间只有8英寸净空。8英寸,对吧,霍拉克?”
“是的。”霍拉克承认。
“因此,”我继续说,“在每颗子弹形成的弧线里,如果一颗子弹的飞行高度超过8英寸,那颗子弹就会去中岩石,而不会直奔此地击中比尔·特拉斯克。是这样吗,霍拉克?”
霍拉克再一次点点头,但其他人看上去似乎并未领会。
我看了看吉姆,少许血色正爬上他的脸庞。他目光闪闪,神情专注。我又向他们灌输弹道学那条不可更改的规律。它将证明,如果吉姆曾试过,他也不会击中比尔·特拉斯克,因为他的30-30型子弹飞行到300码的地方时,其弧线高度超过8英寸。吉姆可能整天地在那里瞄准特拉斯克,但不可能击中他。由于这条规律;由于重力的影响;由于他的30-30型子弹比250-300型子弹飞得慢,在瞄准线以上,它的飞行高度要高于8英寸。在那两点间距离稍稍过半的地方,其高度应是12英寸,而250-300型子弹在同一地方的高度会是6英寸,所以,一支250-300型的步枪可能在那岩石下射击并击中特拉斯克,而30-30型步枪将会击中岩石。
“因此,这证明吉姆是清白的,”我说,“除了哈里·伯格和我自己以外,我们中的其他任何人都不能去杀特拉斯克。现在你们会说凶手也许是我。但,我并不憎恨比尔·特拉斯克呀。我没有理由恨他,而哈里·伯格有理由,他确确实实恨他,伯格不会否认这一点。现在把特拉斯克带进城,将事实摆在法律面前,拿一本有关弹道学的书来证明我的观点,看看是谁杀死了特拉斯克。要么是伯格,要么是我,但我没有杀他。”
我欣喜若狂,我满有把握。歇息在我肩上的那个杀人小魔头在我耳边哈哈大笑。我的科学知识,我对弹道学规律的理解已将我的小弟从谋杀的罪责中解救出来,并且对我没有一丝一毫损害。要么是伯格,要么是我,到底是谁呢?让他证明去吧!
但渐渐地,我的信心消失了。我逐渐意识到小家伙的脸苍白如纸。突然,我带着迷惑的眼神环顾四周,发现此地每一个人的目光里都充满了谴责。他们正在看着凶手,他们已知道谁是真正的凶手!上帝,他们怎么会知道呢?!
“在我们离开营地之前,哈里·伯格弄坏了他的来福枪,”霍拉克突然冷静地说,“除你之外,我们都知道这件事。你刚走,在扣动撞针时他把它弄断了,他不可能开枪。你恰恰证明你的那支是惟一能够打死特拉斯克的枪!”
长长的一排牢房,我被囚在靠近末端的一间里。我听见餐厅里盘碟噼里啪啦地响。其他的囚犯正在那里吃晚饭。我知道他们正在那里说话。他们正在大声地发牢骚,抱怨他们吃的东西太少。对我来说,这有点儿莫名其妙,因为在我所在的地方,他们告诉我,我可以享用我想吃的任何东西。任何东西都行。但不知怎的,我不饿。我坐在那儿,等待着,回想着我曾是多么的聪明。我曾是如此的聪明,以至于说服自己走进了死亡的牢笼。此地明晨,重力将会把我拉下,作用于我恰如它作用于子弹,只是我将在绳子的末端蓦然结束自己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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