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诱饵
埃弗里特·M·韦伯


   旅馆休息厅的时钟指向七点三十的时候,吉勒斯皮从他的寓所里出来,到街对面去吃早餐。他需要赶时间,因为他要驱车赶很长一段路程——事实上,今天早上他可以很快就吃完早餐,因为他的胃口一点儿都不好。
   往咖啡厅走去的时候,他从休息厅的大镜子里审视了一下自己——体态臃肿,个头比一般人都高一些,定做的西服却相当合身。他有一种令人敬畏的神态,不过也显得有一点寒伧。毕竟,脚下这双皮鞋有些破烂,身上的西装在去年就该扔掉了。
   不过,好皮鞋好西装现在就可以拥有了。不能马上就穿上,因为那样会引起怀疑。不过,他可以宣布从子虚乌有的一位远房亲戚那里继承了一笔钱,或者编个故事说是他老家的一块地卖了个好价,或者其他这类的话。那样,事情就会来得快多了。有两万八千美元你可以做很多事情。那些整天给救
护车追赶和跟别人一起分担三等旅馆费用的日子将一去不复返了。他一碰见巴尼特就要扣动那支22毫米口径的自动手枪的扳机。这支枪现在就放在他大衣的下摆里面。
   那以后他就可以买一辆真正的汽车,而不是现在他开的这种车了。他还可以买一幢房子,娶个老婆,开一家舒适的事务所,吸引有钱的投资代理人来让他建立一份真正的企业——他坐下来要了咖啡和烤面包片吃起来。
   他当过相当长一段时间的律师,他知道有时候清白无辜的人受到了惩罚而真正的罪犯却逍遥法外,他也知道有时候罪犯是在自己的预料之中被捕的。他还知道其他的一些格言,比如恶有恶报,比如谋杀案终会真相大白,还有保护你自己的名誉的能力比保护你的荣誉更为重要。
   不,他还没有蠢到以为自己比那些悄无声息、手段高明的干掉别人后被捕的家伙们更聪明或更幸运。所以他不会悄无声息或采取高明手段去做。他会把巴尼特和尸体带回来并说:“这个家伙想杀我,所以我一枪打死了他。”他们对此会说什么呢?毕竟,巴尼特是个盗贼,是个罪犯。现在他正费力地搬运从保险共济会输出来的两万八千美元的钞票,他自己是这个共济会的财务主管。可以相信,他可能在抢劫罪上再附加一条谋杀罪。
   不过,只是为了使已经确定的事情再次得到确定,吉勒斯皮要越过州界线去做这件事,那里没有死刑——在那里,对他最严厉的处罚也不过会是判他无期徒刑,而在这期间他还可以有三至四年的假释自由。如果他被捕,能够逃避案件带来的惩罚也算是运气了。冒这个险是值得的。坐上几个月的牢就可以换得这两万八千美元,相当值得。
   这段路相当长,而他的汽车轮胎不是很好。下午五点的时候,他驶离了铺满砂砾的公路,来到了一条林区小路,他将在这里和巴尼特见面。绵延几英里长的棉花地里,男人、孩子甚至还有女人都在用猎枪打乌鸦,因为乌鸦会把新长出的棉花梗咬掉,现在他看见一块田地里站着的一个男人,手里拿着
一支猎枪,等着把一只乌鸦打死后挂起来,以把其他乌鸦都吓走。
   肯定是格雷迪那个老家伙,他猜想。格雷迪那帮人中有几个人过去居住在这里。吉勒斯皮和巴尼特就是在这个地区长大的,而且他们都相当了解这里的每座山和山上的雪松灌木丛,马里兰枥树灌木丛,秃鼻乌鸦的结巢地以及小溪和小河边上古老废弃的农庄。他们对这些东西的了解就像了解自己的手掌一样。
   这就是为什么昨天很容易地告诉了巴尼特他们会面的地点。尽管他知道有人在偷听他的电话,想对这个人和他偷来的钱先下手为强。不过他只是说:“在芒基伦山顶的那间破旧的小木屋里找我。”谁都不会知道这个地方在哪里。
   他还是小时候在这里住过——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都怀疑别人看见他之后还认不认识他。并且如果他们还认得他的话,那也没什么关系,因为他不会掩饰自己的罪行。他只是会掩饰已经构成犯罪的事实。对于谋杀案来说,他这一趟旅程是相当合法的。毕竟,一个律师为了把当事人交给法律惩办而去看一看当事人的这一点权利还是有的。这是一条坚定不移的原则。
   他沿着一个陡峭的山坡走下去的时候发现马里兰枥树长高了许多,雪松灌木丛也茂密了许多。等他一会儿回到这里的时候天就该黑了。乌鸦在他前面灵巧地扇动着翅膀,呱呱地叫着向他问候。一只三声夜鹰已经出现,而且,从一个黑处的灌木丛中还飞出来一只叫袅。然而,头顶上,在森林的上面,天色还很亮。
   吉勒斯皮到那间小木屋的时间比他预想的要早一些。院子里长满了美洲樟木:漆树和雪松的树苗。廊柱已经腐烂掉了,护墙板的中间已经弯了下来。
   吉勒斯皮坐在那里盯着小木屋看了一会儿。然后,又伸手摸了摸口袋里的枪,他走出来戴上了风帽,假装玩弄着手  枪,以防万一有人在注意他们。然后他从旧日篱笆上跨了过去,来到小木屋的院子里的泉水边洗了洗手。
   这时他听见一个低沉的声音:“一切正常。进来吧。”
   巴尼特。他的话听起来好像松了一大口气——也好像和吉勒斯皮一样地紧张。
   吉勒斯皮把手上的水甩了甩,来到了小木屋的破旧的廊柱旁边。从门口望去,他看见巴尼特站在阴暗房间的一个角落里。这时候他走上前来,伸出手,似乎对见到他认识的人感到很高兴。他在过去消失的四个月里已经长出了短短的黑胡子。可是吉勒斯皮却看不出钱的任何踪影。他以为有很厚的一叠东西,因为一个小偷为安全通过检查总会试图把钱分散了装起来的。
   巴尼特开门见山地说:“检察官怎么说?”
   旅客代理人的话无异于一颗重磅炸弹:“把来龙去脉讲清楚,不要跟我们讨价还价。我们迟早会抓住他并把他绞死在牛棚的门上的。”
   不过这样说并不符合吉勒斯皮告诉巴尼特的目的——在他知道钱在哪能里之前不告诉他。一只乌鸦在破烂的屋顶上踩出了一个洞,漏下来的亮光吓了他一跳。又一只乌鸦。这只乌鸦在对着那边的树干上的朋友大声叫的时候就像是在取笑他一样。
   他对着这只乌鸦大吼了一声,然后明智而审慎地说:“如果我处于你这样的境地,我会认为事情看起来相当不错的。我告诉亨利说,你说你已经花了这些钱里的几百块钱,而且你有足够的财产来填补这笔钱。他说既然看起来你已经学到了教训,他会推荐给你判一个缓刑的,缓刑五年。”
   巴尼特似乎在仔细考虑这个问题。他个头不高,面色憔悴,看起来比吉勒斯皮年迈得多。尽管他俩年龄一样大,这位律师还是奉承了几句,巴尼特叹了口气。
   最后他问道:“一定要遵守他推荐的这个判决吗?”
   “这个,”吉勒斯皮说,“我对你不会说假话。我想不管怎么说你要坐一年的牢,而且在他们假释你之前你必须在监狱里呆上一到两个月的时间。另一方面,你也可以一天牢也不坐。”
   巴尼特摇了摇头。“我真蠢,自从得到了这笔钱后我就没有安稳过一分钟。……好吧,告诉他们我明天去。”
   “今天晚上怎么不去呢?”吉勒斯皮问道。“我们可以开车赶一段路,然后睡会儿觉,明天中午之前就可以到达——”
   “我不得不去取那些钱去,”巴尼特对他说,“我没带在身上。”
   吉勒斯皮感觉到这个人并不相信他。他还感到自己已经预想到杀死这个人将有多么容易——吉勒斯皮笑了笑,控制住了自己的气愤和失望。“那好吧,”他随随便便地说了一句,“到时候见吧。”
   巴尼特点了点头,坐到了一个装土豆的旧柳条箱上,似乎很累。“我讨厌你走这么远的路,”他说,“我不明白在你跟检察官谈过话以后,为什么我们不通过电话联系,把一切都安排妥当。”
   “不明白的原因跟你不明白为什么你会首先扯进这样一个案子的原因是一样的,”他讲话的语气友好而又冷酷,“我不喜欢在电话里交谈,因为如果我把刚录下来的话再放一遍听的话,那样听起来不是很好。”
   巴尼特苍白无力地一笑,仿佛在说:“谁吃饱了撑的去偷听一个像你一样不择手段的律师的电话?”吉勒斯皮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意图。
   可是巴尼特只是大声说了一句:“好吧——再见。”
   吉勒斯皮点了点头,并且,好像是经过考虑一样,他又问道:“你的车在哪里?”
   “藏在一个雪松灌木丛当中。你自己保重。”
   沿着这条小路走了四分之一英里,吉勒斯皮停下车又回来了。他的车肯定就放在这附近的某个地方,因为这里的雪松灌木丛相当茂密。通常有十五英尺长的树枝从粗大的树干上长得都快触着地了,所以从离车或人几步远的地方走过去就可能看不见车或人。
   吉勒斯皮藏在灌木丛中一个可以看见小木屋的地方侧耳听了一下。巴尼特肯定会留出足够的时间让他离开后才会启动自己的车。不过他还没有启动车,除非他要从这个地方赶相当远的路——比他在这段时间内可以走的路程要远得多。
   吉勒斯皮想到这里愣了一下。哦,这个老家伙肯定把车放在了离这里几英里远的地方。他——
   在他右边,他听见一大群乌鸦呱呱乱叫的声音。出于一种直觉,他走到了小木屋院子里的一块空地上,这时他就能看见群鸦从那个方向的树上惊飞而起。他轻轻地跑到小溪边上,在潮湿的泥土上发现了巴尼特跨过小溪的足迹,和他离去的路线。至少,那里有鞋印——不是很大但是很明显。不是农夫的犁开出来的深沟。
   这是一种小径——矮灌木丛中踩出的一条古老的马车道——从这里的树林穿过去的,他现在都记起来了。他立刻就找到了这条路,而且他一边往前跑的时候还偶尔看见一个脚印,每个脚印处的落叶都给风吹走了。这里是乌鸦在马里兰棕树丛中经常聚集的天堂,这时候群鸦又飞了起来,它们是在巴尼特走过之后栖落下来的。
   吉勒斯皮在渐渐暗下来的暮色中穿行的时候感受了自己身体的臃肿和肌肉的松弛。他已有好几年没这么累过了。他嘴中的唾液又咸又腥。每换一口气之前嘴里都是这种味道,而肺里面依然如火烧一般,心脏都快跳出来了。汗水渗进了他的双眼,但他还是没有停下脚步,因为巴尼特已经比他提前出发好久了。可能有半英里,因为他驱车行驶了四分之一英里然后又返回来步行了四分之一英里,而且在找路的时候还花了一些时间。
   当他来到一条笔直的马路上时他停了下来,因为他看见了前面三四百码处有他的目标。巴尼特正背着一个黑色的小包,这时候他突然转过身来盯着吉勒斯皮。他本能地把包往后一藏,好像下定了决心要反过来直面现实。
   吉勒斯皮放慢了速度变成步行。为了吸入足够的空气到压紧的肺中以便能说话,他喘了口气说:“我忘了——告诉你——”
   他摇摇晃晃地走到巴尼特面前,巴尼特站在那里满腹狐疑地审视着他。接着他猛地拔出手枪,看见巴尼特一闪身他就扣动了扳机,子弹射入了巴尼特的左太阳穴。
   他站在那里,看着倒在地上的那个人。这真他妈是个记号。离他的车有四分之三英里远,并且如果不把路上的茂密的矮灌木砍掉的话是无法把车开到这里来的。他可以把尸体背出去,可是一百五十磅重——这也太重了。
   吉勒斯皮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他俯身跪下,在巴尼特身上摸了模是不是有枪,在他从巴尼特的腋下手枪套里摸到了枪的轮廓后他松了一口气。然后他伸手把那个黑色的小包拿过来,但是还没有打开包他就听见一个不慌不忙的声音慢吞吞地说道:“先生,我们这里把这样的事件称做谋杀。”
   吉勒斯皮猛地转过身,拎着包站了起来。十步开外站着一个健壮的男子,身上穿着一件蓝衬衫,还围着工装裤和上衣。手里拿着一支来福枪,枪口不友好地指着吉勒斯皮。
   这个人吐了口口水说道:“整个过程我全看到了,先生。不要试图去拿你的手枪——”吉勒斯皮端了口气说:“他是要杀我才找我的。我——”
   他冒着极大的危险跳入了雪松灌木丛。来福枪响了,但是那个老家伙没有开第二枪,在漆黑的森林里吉勒斯皮疯狂地往前冲。他在灌木丛中的跑动却让人无法瞄准他开枪。
   寻着最好走的路面曲折前进。他可能转了一个大圈。他要跑到他的车那儿去。他听见那个人在大声叫喊:“回来,你这个笨蛋——”
   然后,一切都静了下来,只剩下他踩着枯枝落叶跑动的声音,以及乌鸦呱呱的叫声。他跑得大汗淋漓,他撕开包一看,成捆的钱果然就在里面,这令他感到了极大的欣慰。
   但是面临着那个老家伙对他的指证——除非让这个家伙闭上嘴——否则他将被送上法庭。既然有可能被监禁,他突然没有了情绪。
   不。不。他只能回家。把他的经历告诉检察官,并把钱交上去。
   他往上看看,扭动了一下脖子,看见那些乌鸦似乎在嘲笑他。他看见了一只小圆桶,像个装西红柿酱的易拉罐,挂在树上。接着又看见了一个,又是一个,又是——这些树上都挂满了小圆桶。成千上万个!他不解地盯着它们——后来他知道了。这个乌鸦结巢的地方将被炸掉!他努力地睁大了眼睛看见了树上这些炸弹之间相连的导线。几百万个致命的炸弹将到处乱飞,射向空中,打中这些乌鸦并把树叶都击落。他们将在乌鸦栖息的时候引爆炸弹。这也正是那个老家伙为什么来这里的原因——让任何冒险的猎人不要进入这个危险区域。
   吉勒斯皮倒吸一口凉气,四处寻找藏身之处,但是没有。他惟一的希望就是跑到空地上去。他接着便跑起来。这时他看见了他前面的一块田野,于是他跑得更快了,因为每一秒钟都有可能爆炸——他看见田野里有人。他又不想遇见他们,但是已经没有时间往别处跑了,也没有时间从别处离开这片森林,因为有个人正蹲在一个箱子旁边,手里举着撞针杆。
   他张开嘴对着他们大声叫喊,但是他发出的可怜的低声尖叫连他自己都几乎听不见。
   他听见有个人喊了一句:“好了,炸吧!”
   在一片朦胧之中,他看见蹲在箱子旁边的那个人把撞针杆推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