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乌鸦传奇
□ 一 □
我抵达这个被遗忘的孤寂小渔村时,已是灯火阑珊了。
回到久未造访的故乡,没想到居然受到如此的爱戴。大概是地方
上的小城镇,出了第一个推理小说家,所以显得格外稀奇。一下子被
拉去演讲,一下子又在地方报纸上发表谈话,还附带照片;昔日的老
友也登门拜访,这使得向来□腆的我,真的觉得手足无措,困窘万分
。
可是无论如何我还是想来看看这个渔村。因此回东京时,在中途
N 站下车,改搭冷清的私铁,继续了两个多钟头的火车之旅。然後又
坐了一天只有来回两班的木炭公车,摇摇晃晃地来到这个小渔村。
我上次踏上这块土地时,还在读大学,算起来也有十年光景了。
并不是这里的风景特别怡人,更称不上是名胜。只是,这里有我一段
难忘的回忆。
想要追回往日的美梦,我也知道是很愚蠢的事情。但是在这种偏
僻的乡下,时间和权势还不如在都市那麽重要。家与人,或人与人的
关系,也彷佛十年如一日,毫无变化。所以我的梦与回忆,是否也能
如昔日一般,重新再来一次? 或者只是一场飘缈的幻梦? 然而....
这个村子里只有一家看似荒芜的木造旅馆,我解下行李,将所有
的事情推到明天,简单地吃了晚餐,就出去散步了。
这一带全是荒凉灰白的砂丘,面对波涛汹涌的太平洋,和南海的
翠绿青松与白砂是迥然不同的。不管是大海的颜色或海浪的翻腾,都
是混沌又暗淡。
就地质学而言,只有这附近的岩石山突出於海岸线,而且岩肌呈
淡紫色,是属於一种凝灰岩。我沿著海边走了一会儿,就爬上那座岩
石山。
陡峭的山坡上,有一座神社,周围环绕著落叶松林,是个长满青
苔、破旧不堪的小寺庙。
黄昏的笼罩著大海与村庄,沙滩的另一端,像星星般闪烁著灯火
,点点发光,沿著海岸迤逦到相接连的村庄及街道....隔著五、六条
街就是我投宿的村子,同时也闪烁著红色的光芒。
我擦著额头上的汗水,一边从口袋里拿出香烟,正要点火时,从
寺庙後面的草丛里,沙沙作响地走出一位年轻男子。
这里自古以来,一向人烟罕至,尤其是在这日落黄昏的时刻。我
实在没想到突然会有人出现,也许对方也正惊讶於我的存在。他拿著
手电筒照著前方,问道:「哪一位? 」
「我投宿在柏屋,不是什麽可疑人物。」我答道。
「您不会就是木下晴夫先生吧! 」他很顺口地说出我的名字。
「是的。您很清楚嘛! 」我有点吃惊地说。
「我是先生您的忠实读者。您的大作,我每一本都拜读过,而且
从报纸上得知您正回故乡省亲。不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您。您和
报纸上的照片一模一样....啊----真是奇遇。」
如此听来,倒没什麽好奇怪的。但像我这种人,在这样偏僻的乡
村,也有读者存在,绝对不是一件令人不愉快的事情。我递出一根香
烟,还帮他点火。
「不好意思! 」他大大地吐了一口烟圈,接著又说:「您在散步
? 」
「是啊! 想走一走....」
「其实木下先生,有一个故事,我很想说给您听一听....也许能
成为先生写作的题材....差一点就想写好寄给您看看,可是文笔太差
,所以一直没动笔....它是发生在这个海边的真实事件,您不妨听听
看。」
当然也有例外的,不过现实上的犯罪案件,还是很少能成为我们
写作小说的题材。因此经常对方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然
而根本毫无内容可言,我们只是听得无聊。
「到底是什麽样的案件? 」
「在侦探小说里,常常使用到的一种计谋『没有脸的□体』。可
是这个最上策的诡计,从一开始我就把它看穿了。其实只是被害者与
加者的位置颠倒。也就是说,以为是被杀害的人,事实上并没有死,
只是找个替死鬼,让别人认为自己被杀了。这一类的案件,十之八、
九皆是如此,原则上没有例外的吧! 」
非常尖锐,又具专家口吻,一针见血的质问。我对这番话感到惊
讶不已,凝视著他在黑暗中微微泛白的脸颊。
「说的是....但如果是相反的情况,实际的案件就另当别论,而
以推理小说来说,就很无聊了。在完全了解这个计谋之後,只是加油
添醋,润饰加工,技巧性的牵引读者而已----这大概就是作家的本事
吧! 」
「可是在实际的案件里,就算把脸弄得面目全非,穿上别人的衣
服,也没有那麽简单就能欺骗得过。单单身体上就有很多特徵可寻。
譬如牙齿。死者的牙科医生一看,马上便知晓。」
「当然,所谓推理小说,只是虚构中的虚构。古人有这麽一句话
,『能够蒙骗万人於一时,能够蒙骗一人於永久,但不能蒙骗万然於
永久』。所以能够蒙骗万人於一时的,就是推理小说。然而即使有所
谓蒙骗万人於永久的事件,也不能成为推理小说的题材。」
「是吗? 」不知道为什麽,他的声音显得有点困扰。
「木下先生,您能听一听我的故事吗? 它是侦探小说里,属於『
没有脸的□体』的问题。事情大致已经解决了。不过我觉得唯有这个
事件,堪称是蒙骗万人於永久。如果由您来处理的话,一定能够顺利
地解开□结所在,不会发生任何疑问。」
到底是什麽事件? 这些话引起了我的兴趣。而且我对於这个男子
也有强烈的好奇心。反正回旅馆也没什麽特别的事情,在这里呼吸一
下海边的新鲜空气也不坏。我就叫他说说看。这个故事内容如下。
□ 二 □
战後不久,就在三年前吧! 离这个村子两个里左右的野泽小镇,
有个医生复员归来。三、四年的军医生活,医术好像荒废了不少。而
且看起来在外地的生活,也过得很放荡,脾气变得很凶暴;入伍以前
滴酒不沾,可是回来以後,每天晚上都狂饮地喝闷酒。
年近四十,大概是生活不规律的缘故,脸上的肌肉都失去了弹性
皮肤蜡黄又乾枯,活像风乾的橘子皮,感觉上彷佛是六十岁的老头子
。不过柔道方面好像相当不错,所以在体力上,看起来不致於那麽衰
老。
被害者就是那个医生。发现他的□体时,脸部已经血肉模糊,面
目全非。
事情发生在十月二十四日,一个月圆的夜晚。小林三郎这位年轻
人,骑著单车,从这个村子正赶著夜路要回野泽镇。来到这个村子与
野泽镇的正中间时,在附近的树荫下看到一个奇怪的人影。
这个地带,一到冬天,从太平洋的海面上,就会刮来阵阵刺痛冷
冽、快要飘雪的寒风。所以才十月而已,这里就已经进入初冬了。
因此,尽管这个奇怪的人影。头上□著黑头巾,全身上下裹著黑
色大外套,如此的打扮并不足为奇。只是这个人,右手拿著黄色的古
式方形提灯,挡在那位年轻人的单车前面,叉开双脚站著。正是夜深
人静,尤其这人一身全黑的装束,年轻人一时不知所措,差一点大叫
出来,急忙地跳下单车。无论就时间或地点而言,这般的惊吓,是很
正常的。
那个怪人将提灯靠近年轻人的脸,一副不可思议似的盯著他的脸
猛瞧。年轻人也目不转睛地看著对方。彼此就这样屏住呼吸似的,互
相凝视了数分钟之久。
可是突然,那个穿黑衣服的,啊----惨叫一声,踉跄後退,飞奔
而去。提灯啪嚓一声掉在地上,他又尖叫了两三声,跌跌撞撞地逃向
树林里。
年轻人目送他的背影离去,呆立了好一会儿。由於强烈的不安与
好奇心的驱使,他丢下单车,潮著那个男人的足迹,也奔向树林。一
个跑,一个追,青白色的月光□遍他们全身,穿过树林,持续一段搏
命的追逐。
穿黑衣服的气喘吁吁地尖叫著,一面还拼命地乱跑乱窜。一个不
小心,脚被树根绊住,跌倒在地上,年轻人立即像骑马般地跨坐在他
身上,扯下他的黑头巾。
银白的月光,照在他扭曲得不成形的脸上,嘴巴松弛无力地张开
著,双目无神,愣愣地看著前方,嘴里念念有词,却不知所云,有时
还会发出不知是笑或是哭的声音。
这个男人完全疯了。
年轻人呆呆地坐在他身上,这时候才知道这个男人的身分。
他是尾形三平,松田医生的家里有一辆私家轿车拉多桑,他就是
专属司机。
这个男人....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到底想要干什麽?
大家都知道,这附近都是沙滩,土地很贫脊,气温低、风又强,
农作物完全无法耕作,所以这里的人都以打渔为生。因此从这村子到
野泽镇之间,可以说没有半户人家。
然而此时此刻,这个男人的目的何在? 好像毫无线索可寻。尽管
他对这疯子的所做所为加以探讨研究了一番,还是不得而知。
年轻人用单车上系行李的绳子,将那男人捆在松树上,双手反绑
在後。然後骑著单车,想回野泽镇。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那位年轻人发现了一件很恐怖的事情。树林
的入口处,丢著一辆拉多桑的自用轿车,车门敞开,里面一个人也没
有。但不知为什麽,一阵鲜血的腥臭味,扑鼻而来....而且车内有一
把沾满泥土的锄头。
再怎麽醉意朦胧,也完全清醒了。那位年轻人专注地踏著单车,
折回野泽镇,往松田医院奔驰而去。
这幢建□物的所在,稍稍偏僻了些,车库的门像个大黑洞似的开
著....里面当然没有车子。
年轻人耐不住不断翻滚而上的不安与疑惑,猛敲建□物的大门。
过了一会儿,睡眼惺忪的护士,才一边揉著眼睛,一边开门探头
出来。
「医生在家吗? 」
「大概在吧! ....」
「事实上是这样的。刚才我从横滨村要回家,在途中看到你们家
的司机尾形先生,神志不清,而且胡闹得很厉害,我就把他抓住绑起
来。轿车也丢在旁边,总觉得放心不下,所以就过来,想通知先生一
下。」
护士一听惊愕不已,连忙跑到里面去,不久,又和年轻的澄江夫
人一起出来,夫人的脸色和纸一般的苍白,全无血色。
「耶! 小林先生,原来是你....」
夫人好像看到幽灵一般,身体摇摇晃晃地,眼看就要倒下去。
「我先生....我先生不见了。今天晚上他说有事,一直待在书房
里....刚刚去一看,根本不在....不会是出了什麽差错吧! 请带我去
那个地方。」
那位年轻人设法安慰一下震惊得几乎狂叫的夫人,就马上又赶去
警察局。
警察对这件事也感到非常吃惊。松田医生揍人时,一向凶狠又残
暴,尾形大概正在气头上,才引起这样的突发事件。
警察立即和小林这位年轻人赶去现场。出乎寻常的尖锐笑声,传
遍了每个角落,听起来就像在耳边一般。尾形三平一直哈哈的大笑著
。大家都觉得毛骨悚然,不由得直打冷颤,但这决不是因为深夜露寒
的缘故。
夜间的搜查很不顺利,不过一到了清晨,有几件可怕的事实,已
经明确分晓了。
首先沾满血迹的□子,和掉在树林里染满鲜血的两条毛巾,後来
一查证,全是松田医院的东西。
不仅如此,还发现一件更恐怖、更血腥、不容分说的证据....
「您在这附近,曾看过群栖的大乌鸦吗? 」
在渔村里所有的动物都很凶猛。一到夏天,连飞出来的蚊子之凶
猛,都不是一般都市人所能想像的。被咬到的地方,与其说是□,不
如说是痛。像被蜜蜂螫到一般,又红又黑又发肿,而且马上化脓。如
果是细皮嫩肉的都市人,也许会痛得无法忍受,哇! 哇! 大叫地哭出
来也说不定。
但是,最为狰狞可怕的,还是那一整群的大乌鸦。或许有几万只
,几十万只,不知从何处飞来,也不知倒将飞向何处,经常栖息在砂
丘上,发出魔女般令人生惧的声音,互相地嘶叫著。一旦展翅飞舞在
天空,天色都为之暗淡....对於人类更是毫不畏惧,饥饿难熬时,甚
至想袭击小孩....就算大人,万一受到攻击,也不见得能够挺得住。
那一大群的大乌鸦,那天早上,在树林旁边的砂丘上,不断地狂
乱飞舞著,连住在野泽镇四十年的老警官,都不曾看过这数以万计的
大乌鸦。
而且每只乌鸦,口中一直发出奇怪的叫声。飞上、飞下,遮蔽了
阴沈、暗淡、乌云密布的天空,永不懈怠地用双翅与狂风搏斗。
眺望这样的跃动,慢慢地发现到好像有个不变的法则。不管是群
飞向右,群飞向左,或群飞向上,群飞向下,都以砂丘上的某一定点
为中心。可以画出数个大漩涡的曲线来。并且看到它们的首领就站在
中央的砂丘上,有五、六只特大号的乌鸦,疯狂似的尖叫,一面用布
满血丝的红眼睛,贪婪地盯著砂丘上。以尖锐的鸟喙。频频地啄掘,
飞上、飞下,砂粒遍□全身,一幅令人难以想像的画面....
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些不寻常的反应。一边用脚驱散这群乌鸦,一
边慢慢地走近。就是那里,只有那里的砂子,看起来好像有谁最近才
挖掘过,是新的色泽。
没有一个人想要开口说话,然而不祥的预感却不断地涌出....
大家都默默地挥著锄头,挖掘那个地方。没有一个人不觉得里面
一定埋著什麽。可是内心深处又怕万一不是....又想应该不会离想像
太远....
但,这个可怕的疑惑,终究变成事实地呈现在眼前。
每挥动一次锄头,男人的手、肩膀、头、身体就依次地浮现出来
。真是惨不忍睹,头和脸都被打碎了,血肉模糊,一片泥烂,根本无
法辨认的□体。而且衣服被剥得精光。不折不扣是名男子的□体。
在这个事件里,这具没有脸的□体,就是如此这般地发现出来的
....
男子突然打住没有再接下去,拿出打火机,点了一根烟。在燃起
微亮的红光中,他的双眸,像火焰般的闪烁著。
他皮肤浅黑,很有男子气概,相貌也很端正。我记得不曾见过这
个人,但曾几何时,我见过和他长得很像的人,深深地埋在心灵的最
角落,总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到底是谁....
不仅如此,这个故事也打动了我。也许与他说话的技巧有点关系
吧! 不过能够将当时所有的一切情景,这般鲜明、这般生动地在我眼
前复活重现,他绝不是泛泛之辈。
这个男子到底是谁?
强烈的好奇心在我心中燃烧著。
「很有意思的故事。另外我也很钦佩你的说话技巧。对不起! 你
今年几岁? 」
「二十四。」
「这样也许有点失礼,不过刚才的故事,或多或少有点虚构吧!
」
「先生您刚才自己不是说,推理小说都是虚构的吗? 」年轻男子
强忍住笑声地答道。
「那麽这个事件,到底如何解决呢? 」
「首先验□。虽然脸已经砸烂得无法辨认,但从假牙、指纹、脚
底的疤痕等特徵,断定出是医生松田顺一的□体没错。
「凶手则是尾形三平。这个男子本来是野泽镇某个寺庙的弃婴。
上一代的松田医生,把他捡回来扶养长大,还让他取得驾驶执照。他
也知恩图报,为了主人,可以不顾性命,不管任何命令,无论善恶,
一定达成,是个很愚忠的男人。不过最後还是无法忍受退伍归来脾气
变得暴戾异常的主人。终於恩将仇报,像是被自己养的狗咬到手一般
。他可能是一时发狂,才犯下这种罪行。」
「原来如此。是个很富趣味的事件,可是就『没有脸的□体』这
个题目而言,就没什麽意义了。精神失常的人,什麽事都做得出来。
「不! 先生,请不要那麽早下结论....这个事件还有更深一层的
的意思存在。」
我吓了一跳。正要站起来时,被他用钢铁般的手抓住,又坐了下
去。
「先生,请冷静地听我说。我绞尽脑汁
□ 三 □
「根据我的想法,□体的脸被毁容,是隐藏著可怕凶手的阴谋。
「木下先生,警察当局和您的想法一样,认为这是精神失常的人
所为。却忽略了几个很大的矛盾。
「譬如,假若司机发疯,杀害主人之後,还能开车运走□体吗?
....」
的确,他击中了尖锐的要害----不错,我差一点不知不觉地叫出
来....
「而且凶手是否料想过这具□体会被发现? 这个半岛在日本是人
口密度最低的地方,铁路的站与站之间的距离也可以说是日本最长的
....何况这中间一户人家也没有,这具□体被发现,只能说是纯属偶
然吧!
「既然被发现的机率那麽微乎其微的话,有必要特地将□体的脸
砸烂吗? ....」
在这之前我还一直认为这案件是那疯子所为,因此根本没有深入
思考。如果里面真的隐藏著这个可怕凶手的狡滑诡计....那麽这不就
是一见骇人听闻、恐怖至极的事件吗?
「後来你到底如何地推理出事情的真相? 」我气喘吁吁地问道。
「我认为尾形三平那瞬间绝对没有发疯。以此作为根本的假设,
在向前推进,将松田医院李每个人的人际关系,加以分析探讨。
「第一,松田医生和澄江夫人的感情,从一开始就不圆满。年龄
像父女一样地相差了二十岁之多。在这种乡下地方,结婚不可能是凭
个人意志。何况年纪尚小,孩子似的澄江夫人更是难以拒绝双亲的要
求,只好放弃初恋情人,嫁给松田医生。当然如此的遭遇是很值得同
情。不过,当丈夫赴战场之後,初恋情人也再度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如此就使她更能感觉到,和自己的丈夫性格不合,其结果就可想而知
了....」
「那个初恋情人是....」
「就是小林三郎,当时还是大学生。」
我连插嘴的力气都没有了。
「小林这位年轻人,本来就不是这里的人,表面上他是来找好友
胜原彦造,暂时住在野泽镇,除此之外难道就没有其他的目的吗?
「他常常,不! 是每天都来这个村子,而且总是来我们现在所在
的寺庙。另外澄江夫人则以祈求丈夫平安归来为藉口,也是每天来这
个寺庙。
「第一年的来访,平安无事地过去,可是隔年的秋天,小林三郎
又来到这个海边,那时松田医生已经退伍归来了。所以事情也就是发
生在那一年。
「也许胜原彦造对夫人也同样爱慕不已。他们家和松田家,自古
以来关系就很密切,因此只要一有机会,他就帮松田先生看家,多少
也攒了一点钱,他就借给那些渔民放高利贷,非常惹人厌。中学才毕
业就常常动歪脑筋,一谈论到什麽,马上搬出一堆法律的大道理,威
胁对方,这是他最坏的恶习。加上他孔武有力,中学时已经柔道三段
,即使打架,连那些亡命的渔民都不是他的对手。」
不知道什麽时候起,太平洋的那一端,升起一轮金黄色的圆月,
冬天里的寒冷月光,银波□漾,闪烁出千万道的金色光芒。不知不觉
地一阵酷寒袭身而来。大概是紧张过度,这时总觉得寺庙里有东西在
沙沙作响,不! 根本不可能有人会来,我肯定地告诉自己,是山鼠或
乌鸦的振翅声吧!
「只有一件事情让这个男人引以为豪----他对女人很有办法,不
管任何女人,只要他盯上,一定非他莫属,起先我们只当他胡诌,可
是後来想一想,真的一点也不假。他长得奇丑无比,个子又小,没有
一点俊男的风采,然而说服女人,却是天才型的,非常有一套。也许
女人对他这种人,能感受出一股我们无法理解的魅力吧!
「这不是在话题之内,不过这两个男人围绕在澄江夫人的身边,
所以警察当然首先注意到他们。
「可是案发当晚,这两个人都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死亡时间大概是凌晨一点左右。松田医生一个人在书房里查资
料。十一点十分时,有人打电话来,要求外诊,护士前去通知时还看
见他。但据说他心情很不好,佯装生病,今晚哪儿也不去,拒绝了。
夫人因为轻微感冒,很早就上床了。
「另一方面,小林这位年轻人在树林中发现尾形三平时,好像是
在凌晨两点多。挖一个只埋一个人的洞穴,一个钟头应该绰绰有馀了
,因此做案时间,绝对不会超过一点左右。
「而这两个人当天晚上都在胜原彦造的家里,从傍晚开始就一直
在喝酒。胜原家位在这个村子的荒郊地带,距离野泽镇有两公里,离
发现□体的现场只有一公里之远。到十二点为止,还有其他的客人在
,但一过十二点,只剩下他们两个及其家人。即使单车往返,在这段
时间内,杀人又埋□体,再回去,恐怕是不可能的。
「只是不知道为什麽,两点左右,小林三郎却回家了。这里很有
问题。他本来准备住在胜原家里,其家人好像也替他们□好床了。可
是据说到了两点,不知为了何故,两人突然吵架,几乎打起来。因此
小林这位年轻人就愤然地跑出去....
「如此看来,好像无懈可击。但,当我设身处地地为松田医生想
过後,却有一个如恶魔般,恐怖至极的想法。」
「几乎空旷又渺茫的战地生活,□尽了亡命之苦,好不容易才得
以归来,然而人事已非,心爱的妻子不再属於自己的....
「多麽痛苦的折磨,多麽坎坷的际遇。刚刚走过一段刀光剑影、
如火如荼的岁月,万万没想到继之而来的,却是更凄惨、更可怕,爱
恨交加的情结枷锁,有如身陷地狱一般....酒和工作也无法平息心灵
的煎熬。一把怒火,日日夜夜地在心中燃烧翻腾,使他变成恶魔的化
身。
「虽然不能查明两人当中是谁夺走妻子的心。但一箭双雕,如果
同时将这两人除掉的话....不但对不贞的妻子是最好的报复手段,或
许妻子的心会因此重新回到自己的身边....在战场上看过无数悲惨血
腥杀戮场面的他,一、两条性命,在他看来,大概远不如蝼蚁小□吧
!
「他的计划是极尽疯狂的恐怖。那个晚上他知道,胜原家有酒宴
。就开车来到这个村子,潜入厢房,想要杀害他们两个。可是如果将
两人的□体,原封不动地丢著,表示凶手一定另有其人。所以他想出
一个更高明的计划,将胜原彦造的□体留在原地,运出小林三郎的□
体,放在一个永远不会被发现的地方。
「一箭双雕的计划,一具□体,一人失踪....凶手当然就是小林
这位年轻人。事後无论如何的搜查,再也不可能看到他生还。恶魔的
凯旋之歌扬起,不就可以沈醉在胜利之杯中了吗?
「只是将□体藏在附近的话,恐怕万一会被发现,假如尽可能地
运送到远一点的地方,那麽....
「因此他决定坦白地对尾形三平说出一切,让他开车,使他变成
事件的共犯。
「愚忠的他,只要是主人的命令,不论善恶,绝对服从。可是这
个计划! 完全被颠倒使用,也发挥了最大的效果。
「不知道什麽时候,澄江夫人发现了他们两个正在进行的恐怖计
划,唯恐自己的初恋情人小林三郎,招到杀身之祸,偷偷地告诉他,
还泪涟涟地恳求他赶快离开这个海边。
「可是这个年轻人,目中无人,一步也不肯退後,不仅如此,相
反地要逆用这个计划,夺走这个医生的性命,救出爱人。他利用和胜
原彦造一起喝酒,制造不在场证明,一边估计好时间,进入厢房。反
而将潜入厢房的松田医生用铁□打死,将脸敲得血肉模糊,无法辨认
,又剥光他的衣服,拖出□体,然後伪装成松田医生,对司机窃窃地
说,我再杀一个人之後会坐单车逃出去,你赶快将□体运到约定的地
方埋了,我们在那里会合。您,懂了吧! 这个事件『没有脸的□体』
之意义何在....
「至少司机完全中了这个诡计,他以为是小林三郎的□体,事实
上却是背著自己主人的□体,放入车内,载到那个树林,在砂丘挖一
个洞埋起来。不过小林三郎这位年轻人还有一件事未了。之後,司机
如果被捕,供出一切,那麽一番心血就全泡汤了。
「他为此故意和胜原吵架,立即赶回约定的地点,将待在那里的
司机打死,再以受到强盗袭击,正当防卫之由,向警长提出申报的话
,无论时间或地点,这份说词一定行得通。立此计划的松田医生,对
自己的行动,当然很隐密,所以谁也想不到,小林三郎在他们出诊的
途中,杀害了这两个人。
「从树林中出现的司机,一直认为是主人到了,用提灯一照,居
然看到的是小林这位年轻人,其惊讶程度就不难了解了。咱们刚刚才
杀掉埋在土里的男人,却生龙活虎地骑著单车出现,不会是幽灵吧!
但对方的确是活生生地站在眼前,而且一步一步地逼近要来杀自己。
「这个司机在刹那间,突然发疯,也不是不可能的。
「小林三郎抓住司机,知道他已经发疯,嘴边再度浮现出恐布又
令人生惧的微笑。
「既然发疯,就不必担心事情的真相会从他口中□漏出来。那麽
与其在这里杀了他,不如交给警察,不但自己的安全更有保障,也许
有人会认为,医生之死是他发疯所为;恶魔轻轻地嘟喃著。
「他将司机绑起来,并且把带来的毛巾、□子丢在现场,踩著单
车的踏板,赶著夜路回野泽镇....
「『没有脸的□体』这个诡计,不但成功地蒙骗了一人於一时,
甚至成功地蒙骗万人於永久。
「先生,这是我自己推理出来的,隐藏在这事件背後的真相....
」
我已经激动不已,在柔何清明的月光下,他的脸弥漫著一股难以
掩盖,如魔鬼般的杀气。
「先生,你如责备我将这真实的案件,改成小说式的剧本,我也
不否认。不过,您现在大概也知道了吧! 如果把三年前改成十年前,
小林三郎改成木下晴夫的话,应该就是您自己亲身经历的事件了。」
他说得不错。确实在十年前,我在这海边,和有夫之妇澄江陷入
一段不可原谅的恋情之中。结果引起了这个「没有脸的□体」的恐怖
事件。它在我心中留下了无法愈合的创痛,我的良心描绘出澄江美丽
的倩影,鲜血却不断地涌出,或许我自己认为那个伤口已经痊愈了吧
! 提起勇气,再度踏上这块土地,但没想到会听到这个事件,更没想
到事件的秘密会□漏出来....
「你到底是谁....」我不自觉脱口而出。
「不知道吗? 您不记得,您的情人有个弟弟叫信吉吗? ....」
信吉、信吉,澄江的弟弟....的确没错。虽然有点昏暗,看不清
楚,但也该认出来,为什麽到现在才注意到?
「我不是在指责你的行为,只是就正当的防卫行为而言,你也做
得太过分了。也许你能为自己辩解,在那种情况下,不得不如此的理
由。但你却两次失信於姊姊,只有这点,我绝对不能饶你。因为你辜
负了姊姊,还使她不得不嫁给胜原彦造,再度受尽百般折磨;天生美
貌的姊姊,现在如同废人,行□走肉一样。这全都是为了你....」
「你想把我怎麽样? 」
他的双手像钢铁般的强硬,向自己的脖子逼近过来,我不由得站
了起来。
「报仇,如果没有这场战争,我早就替姊姊伸张正义了。
「先生,你以为我们在此相逢,是偶然吗? 绝对不是,从你回故
乡到这里,我一直跟踪在後,好不容易才逮到这个机会。
「最完全的犯罪,就是最单纯的犯罪,即使你从这里摔下去死了
,也没有人会看见,就算你大叫,也没有人会听见。推理小说作家,
意外死亡,一切就这麽简单地解决了....」
我一步一步被逼上断崖。
「信吉,不要误会,你太武断,完全搞错了! 」
「到现在还嘴硬,拿出一点男子气概,认命吧! ....」
死亡之神像一只大乌鸦,在我眼前不断地挥动著巨大的双翼。孩
提时代开始的三十年岁月中的点滴回忆,缩成一张大特写,闪电般地
浮现在眼前又消逝而去。
最後的一瞬间。
「信吉,不可以。不可以杀晴夫先生,等一下....」
从寺庙後,像子弹般弹出一个身穿黑衣的女人----的的确确就是
我那永远也忘不了的初恋情人----澄江。
「姊姊,□为什麽到这里来? 」
连信吉也异常吃惊吧! 抓住我胸口的手也放了下来,将手电筒照
在她的脸上。
那如花似玉的美貌到哪里去了? 应该还不到三十岁吧! 可是苍白
的双颊,削瘦又衰老,只有深邃的双眼,还燃烧著青春的馀烬,光亮
地闪烁著。嫁到松田家,即使受尽丈夫百般的虐待,依然娇美如花的
那个人呢? 如果真如信吉所道,脸就是心态的表徵,那麽这个人就是
六十岁的老太婆了。
「晴夫先生....好久不见。您现在很飞黄腾达,我暗地里为您高
兴。信吉,你怎麽说出那麽唐突、冒失的话....晴夫先生完全没有罪
。刚才你说的每一句话,我一字不漏地全听到了,简直离谱,大错特
错。」
「可是,那全都是姊姊告诉我的。」
「我不记得曾经说过,我把松田的计划通知晴夫先生。」
「只有那个是我猜想的....」他好像很丢脸似地低下头。
「我在今天之前也一直认为是晴夫先生杀掉松田的。
「晴夫先生,松田死後,你提出要结婚,我却没有接受。你一定
觉得我背叛了你。
「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我正是因为替你设想,才将心一横拒绝
你,以准备入地狱的心情嫁给胜原。
「刚刚信吉跟你说的话,就是十年前事情发生後不久,胜原在我
耳边窃窃私语的一切,不过他总是不肯说出你为什麽知道松田的计划
....
「『如何。只要我一句话,木下先生就是死路一条,运气好一点
的话,也是无期徒刑,或二十年的有期徒刑,□不在乎吗? 其实我也
不喜欢让木下遭到如此的恶运,所以若是□有心、我有意....除了我
以外,没有人知道真相,只要□和我结婚,我绝对一句话也不□漏出
去....』
「他说的确看见你在厢房杀了松田,剥光他的衣服,将□体拖出
去。不管去法院、警察局或任何地方,都能提出证辞。
「为了你,我只好放弃一切,除了和那个男人结婚外,没有其他
方法可寻。你为了我,犯下滔天大罪,所以我想无论再怎麽苦,都要
忍耐下去。
「往後漫长又艰苦的十年岁月。那个男人知道只有我的身体可以
任他摆布,心根本不属於他的,因此赤裸裸地将他的本性表露无遗,
日以继夜的欺凌我,那种痛苦,真不知该如何形容是好。对於松田的
所作所为,已经忍无可忍了,然而那都不及他的十分之一。
「不仅如此,那个男人还将事情全部告诉退伍归来的信吉。居然
把我们之间的秘密说出去....
「『....你姊姊的初恋情人,事实上是个可怕的杀人凶手。虽然
现在很不得了,不过只要我开口一句话,他就是阶下囚了....』
「信吉一听,脸色大变地跑到我这里来。连我自己到今天之前,
也还深信不疑。信吉企图想杀你,是年轻人一时血气方刚所致....请
原谅他吧!
「可是今天,到了今天,我才知道事情的真相。
「今天中午,有一个人来我家,就是十年前,案发当时,在松田
医院担任护士的冢越阿元。她来对我说,大概我也知道了,她这个老
毛病已经熬不过这两、三天了。所以无论如何想见我一面。
「『....有一件事情,我对夫人感到很抱歉,现在虽然已经无法
挽回,但在临死之前如果不说出实情,我死也不瞑目....』
「这是开场白。然後她就在呼吸急促、气喘吁吁中,一点一滴地
道出这恐怖事件的真相。
「就是这个护士偷听到松田和尾形的杀人计划,而且一字不漏地
告诉胜原。
「知道整个事情计划的,既然是胜原,而不是晴夫先生的话,那
麽毫无疑问地也就知道逆用这个计划的人是谁。是谁进入厢房,是谁
挑□,不过由於和事件本身并没有直接的关系,当初并没有著手调查
。何况十年後的今天,即使想查,也无从查起了。
「护士还说,向晴夫先生挑□的胜原准备杀掉司机,因此要追去
司机等的地方。多麽恐怖的计划,好像魔鬼,简直就是恶魔。随後她
自己就跟著溜出来,悄悄地在远处看著司机被绑起来,知道司机已经
发疯,就不碍事了! 丢下□子和毛巾,折回家去。
「我想到如果在十年前知道这件事情的话,一切就不同了,不禁
泪水潸潸,看著病容满面的她,恐怕这个人一定是很爱胜原吧! 我也
不想责备她,而且答应原谅这一切,是希望她能安心地死去。
「我呆呆的像傻瓜一样地走回家,突然想到那个男人一直小心翼
翼善加保管,不让我打开的衣橱。我如贼似的,拚命地将它撬开。结
果看到松田被杀那晚所穿的外套和长裤,绝对错不了。」
多麽恐怖! 对我而言,事情的真相是那麽的尖酸刻薄。在旁边的
信吉也忘了对我的怨恨,只是扑簌簌地猛掉眼泪。
「姊姊! 对不起! 」
「没关系! 没关系! 一切都结束了。想再次来到这个充满回忆的
地方,却能在此遇见你们,救了晴夫先生一命,这大概是神明保佑吧
! 像我这种一生不知幸福为何物的不幸女子,居然也会得到神明之助
....」
不知是否听到这番话,都有不安的预感,我和信吉同时凝视著对
方。
「信吉,这样你气消了吧! 被加上莫须有的罪名时,我实在非常
吃惊。现在我们之间已经毫无芥蒂了,忘掉所有的一切,一起来帮助
你姊姊吧! 」
他重重地点著头。
「如果能得到你的谅解,我是再高兴也不过了。姐姐,冢越还活
著,我们何不以那些话,做为证据,将那个男人交给警察局。」
澄江沉静地摇摇头。
「不行。法律对那个男人起不了作用了。」
「不! 时效上还来得及。澄江小姐,我和十年前一样,心意依旧
不变,请□再一次认真地考虑我的求婚。」
澄江把穿在黑洋装外的斗蓬翻开,站在断崖上,表情好像很绝望
,其中还有些庄严的神色。
「晴夫先生,我会很高兴地带著你的这番心意到那个世界去。可
是今生今世我不可能与你结婚。一切都结束了。我是杀了两个丈夫的
女人....那个男人喝下我的毒药死了。最後能在这里见到你,真的很
高兴....信吉、晴夫,再见了....」
想要拉住她,但我们伸出去的手却都来不及挽回她的生命。
留下一声泣血般的哀鸣,澄江的身体在皎洁的明月下,坠向无垠
的宇宙! 宛如一只索魂的乌鸦在空中飞舞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