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后来想,我们当时可以不离开,我哥很快会恢复工作,日本的兵舰、轮船也需要修理。二姐和两个妹妹也有地方吃饭, 我跟姑姑卖个香烟什么的,两口人的生活也可以维持。 途经惠州时,二姐自己去参加了抗日救亡宣传队,这时大姐已经大学毕业,在韶关的明德女中教书,父亲有许多学生也在那里,我哥说我不跟你们走了,我去韶关,请他们给找份工作,哪怕干苦力也行。我哥的字写得好,从小被我父亲逼着学柳公权体,结果他这手字到了解放战争时就用上了。 还剩下我和两个妹妹,姑母领着到了博罗县石坝镇,一看不是那么回事,人家不过开个小医院,我们来了四口人怎么受得了。不久,七婶也带着五个孩子到了,也是四叔劝来的。这样就是多了十口人,人家受不了,后来就挑明了,就这么个小医院,确实养活不了你们这么多人。 没地方投靠,两个双胞胎妹妹没有办法安排就给卖了,姑姑说,总不能饿死吧,找个人家,给点钱,把孩子给他吧。一个卖给了生产烟丝的烟铺,是个地主家庭,很有钱,还有一个卖给了乡下人家。 我姑就在当地做小生意卖点儿糕点,也卖不动。 当地龙圣村有一户姓胡的,主人有两个老婆,二奶是说白话的,广东有三种语系,一种是珠江三角洲讲的白话,就是广东普通话,和香港话相通;一种是潮州语系;还有就是客家话, 博罗县属于东江,是讲客家话的。 二奶没有儿女,总得有靠头,我小时候长得挺招人喜欢, 她就看中我了,说你给我当儿子吧。当时我就讲了个条件,我说我给你当儿子行,我不要求什么,能吃饱饭,能供我读书就行。她说行,我就到她家去了。 我对学习挺有兴趣,学校属于半私塾性质,更多的是学《论语》《古文观止》,放学回来也干农活,犁地、耙地,会用牲口,做田间管理。 她家本来有个短雇工,不是常年的,一年有大半时间在他们家,雇工来了我高兴,早、中、晚有三顿饭,雇工走了以后我就变成两顿饭,那个年龄正在长身体,能吃,但一顿也只敢吃三小碗饭,就着青菜、咸菜,不敢再多吃。但不到一年,老头儿把雇工辞了,不让我上学了,让我专业干农活。 广东人讲究补身体,老头儿养鸽子,晚上用小砂锅炖个小鸽子,喝点药酒,当然我不敢过问,不敢说也有我一份,没有这个想法,能让我吃饱能供我读书就行。但是一天两顿饭,干活又很重,天刚亮就扛个锄头去捡粪,回来吃完饭就下地,一个人管十多亩地。很累,也很饿。 春耕、收割的时候他们找人来帮忙,这几天我可以吃饱。此外的时间都是我的活,我一个小孩干这些支撑不了,就觉得他们很失信。我给你当儿子行,说好了供我读书,现在书不供了,干活也行,还不给吃饱,这不是骗我吗?我小时候性格中的反抗精神就很强烈,就不想给他干了,我到他家不是卖给他, 没收他一分钱,是他失信在先,我要走他留不住我。但是不干必须能找到出路。 龙圣村对面有个更小的村子,村里有个小学教师也姓胡, 偷偷借书给我看,又让我写自传,了解我的自然情况,后来就告诉我,你走吧,这地方剥削你。那时候我还不太明白什么叫剥削,我说我上哪儿去呢?他说,你就去这附近的东江嘛。当时不知道,后来才知道东江有共产党军队,他的意思很含蓄, 不明说让你去哪里。 在我的印象里,军队的士兵个个瘦得像个麻秆儿棍似的,吃不饱,个个都生癞、拉肚子,上厕所老兵都拿枪跟着,都是抽来的壮丁。征兵时,每家抽签,抽到谁谁就得去,你家有两个男孩,抽到了没研究,肯定得去一个,不愿意去就拿钱,让征兵单位帮你找替身。 胡老师建议我去当兵,我一看那帮兵就够了。 没别的办法,就给韶关的哥哥写了封信,哥哥回信说,待不下去就过来吧,有什么困难咱们想办法。估计他那里也很难, 关键是不是能有饭吃,那时候能吃饱饭是很不容易的事。 一九四三年,过完端午节,我和姑姑就上韶关了。
二奶还挺舍不得的,老头儿已经七十二岁,她才四十岁,
又不能生,我走的时候她都没敢出来看我,舍不得我走。我知道她心情不好,我想是你自己不好,给我碗饭吃起码我就不能走,哪怕让我念完书干点儿活也行,不给书念还把雇工辞掉了,
我就等于你的雇工,雇工还要给粮食,当时不给工钱只给稻子,
我比雇工还便宜,雇工在这儿干活还要三顿管饱,我是两顿饭,
连雇工也不如,哪能受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