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0期

红头绳儿

作者:王鼎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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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出了防空坑,特地再到钟架旁边看看,好确定刚才的想法。钟架炸坍了,工人正在埋钟。一个工人说,钟从架上脱落下来,恰好掉进坑里,省了他们很多力气。要不然,这么大的钟要多少人抬得动!
  站在一旁回忆刚才的情景,没有错,信在她的手里。回家的路上,我反复地想:好了,她能看到这封信,我就心满意足了。
  大轰炸带来大逃亡,亲族、邻居,跟伤兵、难民混在一起,滚滚不息。我东张西望,不见红头绳儿的影子,只有校长远远站在半截断壁上,望着驳杂的人流发呆。朝他招手,他也没看见。
  果然如校长所说,我们在战争中长大,学会了吃苦和自立。童年的梦碎了,碎片中还有红头绳儿的影子。
  征途中,看见挂一条大辫子的姑娘,曾经想过:红头绳儿也该长得这么高了吧?
  看见由傧相陪同、盛装而出的新妇,也想过:红头绳儿嫁人了吧?
  自己也曾经在陌生的异乡,摸着小学生的头顶,问长问短,一面暗想:“如果红头绳儿生了孩子……”
  我也看见许多美丽的少女流离失所,人们逼迫她去做的事又是那样下贱……
  直到有一天,我又跟校长见了面。尽管彼此的面貌都变了,我还认识他,他也认得我。我问候他,问他的健康,问他的工作,问他抗战八年的经历。几次想问他的女儿,几次又吞回去。终于忍不住还是问了。
  他很严肃地拿起一根烟来,点着,吸了几口,造成一阵沉默。
  “你不知道?”他问我。
  我慌了,预感到什么。“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
  校长哀伤地说,在那次大轰炸之后,他的女儿失踪了。他找遍每一个防空坑,问遍每一个家庭。为了等候女儿的消息,他留在城里,直到听见日军的机关枪声……多年来,在茫茫人海,梦见过多少次重逢,醒来仍然是梦……
  怎么会!这怎么会!我叫起来。
  我说出那次大轰炸的情景:同学们多么喜欢敲钟,我和红头绳儿站得多么近,脚边的坑是多么深,空袭来得多么突然,我们疏散得多么快……只瞒住了那封信。我一再感谢校长对我们的严格训练,否则,那天将炸死很多孩子。校长一句话不说,只是听。为了打破可怕的沉默,我只有不停地说,说到那口钟怎样巧妙地落进坑中,由工人迅速填土埋好。
  泪珠在校长的眼里转动,吓得我住了口。这颗泪珠好大好大,掉下来,使我更忘不了那次轰炸。
  “我知道了!”校长只掉下一颗眼泪,眼球又恢复了干燥。“空袭发生的时候,我的女儿跳进钟下面的坑里避难。钟掉下来,正好把她扣住。工人不知道坑里有人,就填了土……”
  “这不可能!她在钟底下会叫……”
  “也许钟掉下来的时候,把她打昏了。”
  “不可能!那口钟很大,我曾经跟两个同学同时钻到钟口里面写标语!”
  “也许她在往坑里跳的时候,已经在轰炸中受了伤。”
  我仔细想了想:“校长,我觉得还是不可能!”
  校长伸过手来,用力拍我的肩膀:“老弟,别安慰我了,我情愿她扣在钟底下,也不愿意她在外面流落……”
  我还有什么话可说?
  临告辞的时候,他使用当年坚定的语气告诉我:
  “老弟,有一天,咱们一块儿回去,把那口钟吊起来,仔细看看下面……咱们就这样约定了!”
  当夜,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带了一大群工人,掘开地面,把钟抬起来,点着火把,照亮坑底。下面空荡荡的,我当初写给红头绳儿的那封信摆在那儿,照老样子叠好,似乎没有打开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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