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寂寞一直属于十七岁

作者:(台湾)白先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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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喜欢南光学校。
  你不晓得我的脾气有多古怪,从小我就爱躲人。在学校里躲老师,躲同学,在家里躲爸爸。我长得高,在小学时他们叫我傻大个,我到现在走路还是直不起腰来。我继承了妈妈的皮肤,白得自己都不好意思,有人叫我“小白脸”,有人叫我“大姑娘”。我多么痛恨这些无聊的家伙。
  我拘谨得厉害,人家和我合不来,以为我傲气,谁知道我因为脸皮薄,生怕别人瞧不起,装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其实我心里直发虚。
  一到礼拜天,我就觉得无聊。无聊得什么傻事都做得出来。我买了各式各样的信封上面写了“杨云峰先生大展”、“杨云峰同学密启”、“杨云峰弟弟收”。我贴了邮票寄出去,然后跑到信箱边去等邮差,接到这些空信封,就如同得到情书一般,心都跳了起来,赶忙跑到房里,关起房门,一封封拆开来。妈妈问我哪儿来的这么多信,我有意慌慌张张塞到裤袋里,含糊地答说是朋友写来的。
  在学校里我也是独来独往的。一开始我就不喜欢南光,谭校长是爸爸的老同学,爸爸硬把我塞进去。
  我们班上女生特多,嚷得厉害,我受不了,我怕吵。很多女生是外罩制服,内穿花汗衫的。男生们一见了女生,就像群刚开叫的骚公鸡,个个想歪翅膀。
  我倒是蛮羡慕他们,可是我打不进他们圈子里。我坐在几个大女生后面,倒霉极了。上课的时候,无缘无故,许多纸团子掷到头上脸上来。这些纸团,给我前面的唐爱丽居多,给吕依萍和牛敏的也不少。
  唐爱丽不像个高中生,我敢说她起码比我大两岁,整天混在男孩子堆里。她敢拿起男生的帽子,劈头盖脸打到讨饶。一到下雨天不升旗,她就把大红毛衣罩在制服外面。我们班的女生,都不大规矩似的。大概看多了好莱坞的电影,一点儿大年纪,浑身妖气,我怕她们。
  我更讨厌上课。有一次我伸头出窗外看一只白头翁在啄树上的石榴花,数学老师把我抓了起来问道:
  “杨云峰,什么叫对称?”
  我答不出来红了脸。
  “你东张西望当然答不出来,回去照照镜子,你的眼睛就跟你的鼻子对称。”
  全班哄笑,唐爱丽回头向我做鬼脸。我觉得她真难看,我不懂那么多男同学为什么那么喜欢泡她,甚至两个人还为她打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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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下午有点儿阴寒,台北这阵子一直阴雨连绵。我穿了一件银白色的太空衣,围上一条枣红的围巾,乘车到学校里去。大考期间,学校的教室全部开放,让学生自习,可是这天学校里连人影都不见一个。寒流来了,又下雨,大家躲在家里。才四点多钟,天色灰沉沉的,教室的玻璃窗,外面看进去,全是黑洞。我走到楼上尽头我们高一乙班去,想不到唐爱丽在里面。要是早知道她在那儿,我一定不会进去了。
  “嗨!”唐爱丽站起叫道。
  我知道她在等人,快放假的前两天,她得到好多纸团了。我开了日光灯,坐到自己座位上去。
  “我还以为是我男朋友呢!”唐爱丽在讲台上踱来踱去说道,“这个死鬼,约好我四点钟在这里等他,四点廿五分了,人影子还不见。等一下他来了,我不要他好看才怪呢!”
  我没有理她,乘她转身的时候,我溜瞅了她两眼。唐爱丽穿了一件西洋红的呢大衣,大衣领还露出一角白纱出来,我猜一定是她故意的。高中女生不准烫头发,可是唐爱丽的发脚子一径是卷的。这天卷得特别厉害,大概用火钳烧过了。无论唐爱丽怎么打扮,我总觉得她难看。她的牙齿是龅的,老爱龇出来,她在牙齿上戴钳子,看着别扭得很,可他们喜欢她,他们说她有味道。
  唐爱丽在讲台上走来走去,走得我心乱死了。我眼睛盯在书上,来去总在那几句上。我想叫她不要来回穷晃荡,可是我不敢。
  唐爱丽等得有点儿不耐烦了,她向我说道:“杨云峰,不要读你的鬼书了,我们来聊聊天吧,反正你读了也不及格的。”
  我恨她最后那句话,唐爱丽走到我旁边坐了下来。她把大衣脱下撂到桌子上,里面穿了一件紧身毛衣,鲜红的,她喜欢红色。唐爱丽的话真多,东问西问,好多话我都答不上来,我一答不出,她就笑。我希望她快点儿离开,我不会应付女孩子,尤其是唐爱丽,我简直怕她。她一点儿也不像高中生,居然敢涂口红。
  “呀,你这件太空衣真好看,是什么牌子的?”唐爱丽忽然站了起来,走到我跟前伸手把我的衣领翻了起来。我吓了一跳,心跳得厉害。
  “是外国牌子嘛,是不是香港带来的?”
  唐爱丽凑近我看我的衣服牌子,我闻到她头发上一股浓香,我不喜欢女人的香水。唐爱丽翻开我的衣领,突然将手伸进我领子里去,她的手好冷,我将颈子缩起打了一个寒战。
  “哈哈,”唐爱丽笑了起来,“杨云峰你真好玩。”
  唐爱丽的手在我颈背上搞得我很不舒服,脸烧得滚烫,简直不敢看她。忽然间她扳起我的脸在我嘴上用力亲了一下,我从来没有和女孩子亲过嘴。我真有点儿害怕,头晕死了。
  突然间,我跨过椅子,跑出了教室。我愈跑愈快,外面在下冷雨,我的头烧得直发晕。回到家的时候,全身透湿,妈妈问我到哪儿去了。我说从学校回来等车时,给淋湿了。我溜到房里,把头埋到枕头底下直喘气。我的心在发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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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喜欢唐爱丽,我着实不喜欢她。可是不知怎的,我很替她难受,觉得实在不应该那样丢下她不管,觉得她直板板地站在我面前,神情好可怜。到底她是第一个对我那样好过的女孩子。
  我记得有本小说写过:有个人做一件坏事,脸上就刻下一条“堕落之痕”,痕迹倒是没有。只是一张脸像是抽过了血,白纸一般,两个眼圈子乌青。
  第二天,我写信写了一天。我实在不大会表达自己的感情,我向她道歉,说我并不想那样离开她,不管她的。我以后一定要对她好些,希望她能做我的朋友,我告诉她我好寂寞,好需要人安慰。我寄的是限时专送,还加挂号,我怕她收不到。那一晚我都没睡好,我希望唐爱丽接到我的信以后,不再生我的气了。
  第三天,我到学校时,到处都站满了人在看书。我一走进教室时,立刻发觉情形有点儿不对,他们一看见我,都朝着我笑,几个男生勾着肩捧着肚子怪叫。前面几个矮个子女生挤成一团,笑得前仰后翻。
  回头一看,我写给唐爱丽那封信赫然钉在黑板上面,信封钉在一边,上面还有限时专送的条子,信纸打开钉在另一边。不知道是谁,把我信里的话原原本本抄在黑板上,有一个怪声怪调地学道:“唐爱丽,我好寂寞。”我没有出声,发觉全身在发抖。我看见唐爱丽坐在椅子上和吕依萍两个人笑得打来打去。我跑到讲台上将黑板上的字擦去,把信扯下来搓成一团,塞到口袋里去。
  我在日记本上写了几个大字:“杨云峰,你完蛋了!”
  (贾晓亮摘自《寂寞的十七岁》,
  邹晓萍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