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1期

外婆这样对你说过话吗

作者:赵 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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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天的黄昏,我去学前班接六岁的儿子。一进教室,他就过来亲我。对我的出现,他欢喜不尽。
  我们各自都只是戴上一只手套,另外两只手互相牵着,体温就足够温暖。他走在绿化带的矮矮围墙上,就比我还高一些。
  我们一直手拉手,乱蹦乱跳乱唱歌。我唱:“我的乖娃娃呀,我的好儿子呀。”他唱:“我的好妈妈呀,我的妈妈好呀。”
  儿子突然停下来:“妈咪,外婆这样对你说过话吗?”
  前面我和儿子说过很多话,他是指外婆说的什么话呢?我迷糊了一阵子。
  “就是外婆叫过你乖娃娃吗?”
  我停顿了一下:“没有。外婆不习惯这样说话。不过,外婆也很爱妈妈的。每个妈妈爱孩子的方式不一样。”
  “她打伤你了吗?”
  “没有,只是打疼了。不过,我原谅外婆了。”
  “我不原谅!”儿子厉声说,眼睛涌满泪水。
  有时候,我会把儿子当一个小小的知己,告诉他一些“限制级”的事情。
  有一天,他早上醒来,忽然流着眼泪对我说:“妈妈,我不原谅你,你道歉也没有用!”
  “什么事?”我还颇镇定。
  “你关过我黑屋子。”
  “什么时候?”
  “姥姥姥爷还有奶奶来的时候,我三岁的时候。”
  “为什么?”我有点儿难过。
  “我把瓜子壳混进瓜子里。”
  想起来了。当时他太兴奋了,一直在家里捣乱,各种花样。怎么说都不听,忽然想起母婴杂志上的招儿,说是把孩子隔离现场几分钟,比如关进黑屋,可解决问题,且不像打骂一样给孩子留下伤害。我像一个聪明的傻瓜那样做了。
  “外婆小时候还狠狠打过我呢,可比关黑屋子厉害多了。”
  儿子立刻就对我挨打的事情十分关切了。我就讲了一点儿童年往事。
  事实上,如果我童年挨打的痛苦是十,那我给孩子讲到的不过是二。想不到他竟刻在了心里。
  比如,那次我弄丢了父亲的一支金笔(父亲帮助过一个人,这个人后来做了远洋货轮的船长,所以,送给父亲几样精致的小礼物),母亲在我可能弄丢笔的那个地方用树枝打了我手不下100下吧,她气急败坏,拼尽力气打我,我满地打滚,最后,那一坡豌豆花都似乎被我“跺”进了泥土里,结果那支笔就自动出现了。但我只是对儿子说,我弄丢了东西,外婆打了我20下。至于,我干家务出差错,甚至弟弟们出错也怪我,母亲破口大骂,或者随手抓起鞋底、皮带抽我的事情,我并没有给儿子讲。我也没有说过,从来没有拉母亲手的记忆,对母亲手的记忆就是来自那手的很疼的力:我也没有说过,唯一一次和母亲睡觉的记忆也是因为梦中我脚蹬着母亲脸了,被狠狠甩开的记忆。
  难道血脉相连,儿子知道我的隐痛真实?
  所以,我也告诉过他:小孩子总是有很多需要教育的地方,而且外婆教给了我更多重要的东西,我早已原谅外婆了,甚至感谢她的严格教育。
  “你也要感谢外婆,是外婆的教育,才让我成为你的好妈妈。”
  “那她打人也不对!”小家伙口气非常严厉。他似乎要保护童年的妈妈,那个在时光隧道里的无助小女孩。
  事实上,我儿子很喜欢外婆的。外婆慈爱而有威严,聪明能干,让我儿子对她的尊重和好感远远超过一味对孩子讨好迁就的奶奶。
  然而,在对待儿子的方式上,我却有百分之七十走的是“奶奶路线”。我从我老公红子身上,看到了被母亲以一种“无知的崇拜”和“无比自豪”宠大的男人那种自信,从容和自我感觉良好的满足,红子从母亲和姐姐们身上习得的是女性世界广大的宽容和温暖,在以后的人生里,他不由自主要去“重复”的也只是这样的经验。从我和他认识第一天起,就是不谋而合地以他母亲和姐姐的方式对待他。
  有时候,我努力去想象儿子今后的生活。所有的想象都是以家庭生活为中心的,我想,如果,他能够像他的父亲一样,有稍高于一般人的养家糊口的能力,有一个像我一样始终把家庭放在第一位但也有自己独立个性和事情做的妻子,那么,他就足以有一个不太委屈自己的悠然自得的人生,有了这个底线,其他都是锦上添花的收获了,作为母亲,我就无愧于把他带到这个世界上来了。
  但是,为什么还要给孩子关黑屋呢?我其实还是很相信我母亲在儿女身上“有所作为”的言行。毕竟,“玉不琢不成器”呀。
  虽然世界上并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但我还是相信,养育一个人,和厨师做饭一样,火候的掌握,调料的分寸,会让菜肴的味道有差别。何况,我深深知道,我母亲的严厉,让我受的伤和受的惠。所以,我想,对于一个“响鼓不用重”的孩子来说,从我母亲身上借鉴百分之三十的严格,也许就足够了,也是必不可少的。
  不知道是直觉,还是无意归纳的结果,我想,对于养育儿子来说,母亲的温情是第一位的,母亲的智慧是第二位的,母亲的严厉是第三位的。
  我想起,小时候,家里四个孩子上学,别人家都是紧着男孩,委屈女孩。但我的母亲则坚持,男孩子力气大,可以留在农村,女孩子,无论如何得上大学。父亲自然也很赞同。好在,后来父母,尤其是母亲,都竭尽全力,完全满足了四个孩子受教育的条件。母亲对我最苛严,她是认为,女人要活出自己的尊严,要品行端庄,要能吃苦不讨巧,能付出。但奇怪的是,在用钱方面父母竟然对我又极其放纵,虽然我家在农村,但从读初中到大学毕业,在同宿舍的人中,在同龄人中,我都是钱包最富余的那个人。我很少受到过来自身份的歧视,我自由交往,朋友很多,除了钱不局限我,更重要的是母亲对我为人处世的训练。
  我想起,在我儿子出生之后,我好高兴,正准备把儿子的照片到处发的时候,母亲在电话里嘱咐了我一句:不要把孩子的照片随便给别人。
  由于和母亲关系的不亲密,我经历的所有“最女人”的事情,无论困难还是喜悦,都从来没法和母亲分享,那仿佛是一个没法通过的死胡同。但是,母亲这一句话,却让我看见她深邃的智慧。因为,最珍贵的东西最容易被漫不经心糟蹋。难道不是这样吗?朋友孩子百天的大头娃娃照片,如今我们放在什么地方呢?
  我的儿子同情我所受的来自母亲的“虐待”,这是他幼小的心灵能够体会的;但我母亲给我的智慧,他需要一生去体察。
  不过,我还是很欣慰,对于男孩来说,母亲的温情最重要,对于女孩来说,大约就是父亲的温情排在第一了。我的父亲,给我的无尽的宠爱,正好冲淡了母亲的严厉对我的伤害,连最后一抹伤痕,如今我小小的儿子也在试图替我抹去。但,母亲的智慧,却每时每刻在我的所思所想和举手投足里。
  (张云摘自《女友》
  2008年第10期,杜凤宝图)